“世人也许还会觉得我老了。”王维微微抬眼,眼里映着井中的深幽水光,“有心无力,只能用旧句充数。”
    “你别怕。世人……千秋之后的世人,他们不在意你。”
    “也好。”
    “我是说……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涯。”
    [1]冯贽《云仙散录》:“洛阳人家,正旦造丝鸡、葛燕、粉荔枝。”
    [2]综合岑参、杜甫的官职和行年可知,四位诗人同咏大明宫早朝,正是在乾元元年(758)春末,此时唐军收复两京未久,见陈铁民《王维年谱》。葛晓音《论杜甫七律"变格"的原理和意义——从明诗论的七言律取向之争说起》也曾提到这一点。
    第106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第二日我去了西市。
    女客们在妆肆里试用胭脂和眉黛,犹豫着不知买哪一种,又或是要不要买,凶肆里客人们比对挑选冥器和纸钱,发现寒食将至而纸钱却变贵了,于是不停抱怨,衣肆门前挂着随风轻摆的各色衣料,鞋店的店主笑容可掬地问“郎君脚第几”。梨花雪后,夏木初繁,春末的阳光里,西市的一切仿佛都与战前没有两样。[1]
    但再仔细打量,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妆肆里,加了波斯白石蜜的珍贵胭脂不复存在,女客们流连半晌,也只舍得买便宜的金花胭脂,还是纸片浸的那种。衣肆门前的衣料,以最低廉的小水布、维州布为主,布料粗得难以下针缝纫,以前偶尔还有平民穿絁制衣衫或者赀布衣裳,现在也没有了。至于凶肆,生意是最好的,好到让你觉得荒诞。有人无力购买白纸钱,只能买劣质纸钱,被人讥笑“这钱在阴司用不得”,也有来自不同家庭的两位主母共同参详着,为即将缔结冥婚的儿子和女儿选择冥器。
    我最近精神好,很有余裕地一家家看过去,但是把所有的妆肆都看尽了,也没找到我想找的人,只得进了一家店询问:“开妆肆的那位妙泥姊姊,不在这里开了吗?”
    妆肆肆主思索了片刻,哦了一声,指着后面那条街:“妙泥在那边,左起第三家就是。”
    我一怔,那条街上全是凶肆,妙泥怎么去了那里?
    左起第三家的门面实在太狭小,夹在两家店的中间,一不当心就会错过。门前摆着几幅做样品的纸,有白的也有黄的,还有几捆茅草,时人一般用它扎成人形、将尸骨无存的亲人招魂安葬。
    我疑惑地走了进来。因门面太小,店里光线很暗,我的眼睛过了会儿才适应。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窗边,正在扎束茅草,茅草已粗略有几分像人的身形了。她闻声抬头,笑着道:“我们有金钱、银钱,娘子……阿妍?”
    猝然拔高的语调,带出了嗓子里一缕破音。我咽了口唾沫,向后缩了缩,手指不自觉地抓住窗棂,随即又意识到这种惊诧太失礼,惶惶地笑了:“妙泥姊姊。”
    妙泥喘了口气,扶着腰慢慢地起身,挪来一只胡床给我。
    我坐在旁边,她接着扎茅草:“这家人最小的郎君去了朔方,遗骸留在战场上,因此要扎束茅草,做他的形象,招魂落葬。他们要得急,我立时就扎好,再来与你说话。”
    她脸上的沟壑很深,松弛的肌肤能叠成褶皱,干裂的嘴唇像绽开的伤口。中亚女人年轻时妩媚鲜丽,衰老却比汉女更快,只是妙泥的变化实在过于突兀,乍一看她稀疏的鬓发,会觉得她简直老得没有了性别似的。她的脸上,如今唯有一双绿眸,仍能让人联想到“胡女”二字所涵盖的那些美妙内涵和风流意蕴,但两只绿色的眼眸放在这么衰败的面容上,反而有一种无以形容的残忍,一种来自时光,又不止来自时光的残忍。
    她扎好了茅草,又要拿水和果子给我。我不想劳动她,她的腰背弯得让我害怕。但是,坐下来彼此相对,叙说各自的见闻,更让人害怕。
    可是,这种时候还能有多丰富的茶果呢?拖也拖不久的。她取了水,就到了说话的环节。我咬了咬嘴唇,靠痛感给自己加了点勇气,先问道:“舍因安好么?”
    我给人写家书的年月里,那个小女孩就已是市肆众人都知道的小美女了。鲜妍可爱的小女孩,是人间的瑰宝。她若安好,我就能多些心力支撑接下来的对话,她若不好……大概也就没有更坏的事了罢!
    “安好。”妙泥说,“丈夫死了,她回来和我同住。我丈夫也死了。”
    我也许该收回之前的结论。这难道不就是开元十七年的景象吗?她带着女儿,独自在西市奋力谋生。二十余年过后,两代男人都成了故事里的过往,挣扎求存的女人们继续茫茫地活下去。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诗人的控诉并不准确,女儿嫁的邻居到底还是男人,一样会在战火中埋没于荒烟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