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丈夫呢?”她问。
    “没死。”
    “那就好!”妙泥深深点头,迎着光的半张脸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另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她像是在咀嚼这个消息,咀嚼完了吞咽落肚,再总结似的重复一回:“那就好。”
    “我……”我犹疑着,挑拣要说的话,却又想吐血了。我拿出手帕捂住嘴,地动山摇地咳了一阵。终于从昏沉中抬起头时,我听见几个人在外面喊妙泥的名字。
    妙泥抱歉地看我一眼,扶着墙站起,颤巍巍地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只见来的是几个汉子,嘈嘈地叫道:“你这胡女,去我家里凿纸钱,却窃取我娘子的钗子和镯子!”“将钱还来,不然我家就报官了!”“随我们去见官!”
    我怔住了,妙泥难道做了“凿钱人”?
    凿钱人就是制作纸钱的人。时人传说,若是在室外做纸钱,纸钱很可能被地府先行收走,失去效用,死去的亲眷便得不到了。反之,请凿钱人上门,在自己家的密室里制作,就没有这种隐忧。凿钱是世人眼中的贱业,而一个女人上门为人凿钱,多半更加遭人轻鄙。
    妙泥道:“妾身出入密室时,郎君的家人就在一旁,可以作证,妾身实不曾偷窃。”
    “你们胡人男女都爱说谎欺人,你说不曾偷,就当真不曾偷?”对方一口咬定她狡辩,“胡人没有一个好人,你们的心肝都是歪的!”
    只要有热闹,即使是凶肆门口,也不会少了看的人。四周很快挤了好几层人,后排的人们看不清楚,鸭子般伸长了脖子。看归看,没人出头。
    我咳了声,踏前一步:“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甚至长安、万年县衙也好,断狱要有人证、物证。你的家人与你乃是一体,做不得人证。既然人证、物证一应未备,怎好凭空到店门前来闹?”
    汉子愣了一下,声音更高了:“你是汉女,你为何替胡人说话?逆贼安禄山在陛下面前说谎,装作忠臣,这胡女在良民面前假作善人,偷窃财物,高鼻子深眼眶的胡人,上下都是奸恶!”
    “我在大唐四十年了……”妙泥颤颤地说。这个数字没能给她壮胆,她的声气里几乎有恳求的味道:“我在大唐的日子,比在故乡的日子还久,我是唐人啊。”
    “你们住手!”一个女子推搡着从人群中挤进来,“不准欺侮我阿娘!”
    舍因还是很美。她目光炯炯,护在妙泥身前,小时候那种乖巧柔软的情致,换成了小母狼一般的愤怒和警惕:“你们凭什么说我阿娘偷窃!”
    汉子不买她的帐:“你阿娘走了,我娘子的钗子和镯子便不见了,不是你阿娘,还能是谁!”另一个汉子端详舍因的容貌,眼睛一转,多了些猥琐的笑意:“胡人虽然可恶,但胡姬生得美,我看也可以免罪,只要……”
    “报官!此刻就去报官!”我指着他,“你们说她有罪,那我和你们一同去长安县衙报官!”
    报官当然是没有报的。我怏怏地回家,又坐在堂前看芍药。
    芍药还没开,但微小的花蕾变成了盈盈的花苞,盛在浅绿的苞片里,胖嘟嘟的有些娇憨,全无花中之相的威仪。“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我念诗,念着念着,胸腹又沉沉地疼痛。
    长安城北有宫阙和小雁塔,但南面除了大雁塔,视野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稍一仰头,院墙上方就是终南山的翠色,似浓似淡的烟霭,嵯峨与柔缓相交替的山势,阴晴各异的峰峦,是一幅顶奢侈的连绵长卷。我望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抬不起眼皮。
    这两天的充沛精神,一瞬间就化为乌有,我觉得累。这种累的感觉,像诱惑,也像归宿。我叫侍女拿了件外衣,在堂前铺了裀褥,面前摆上酒。
    王维回来了,很不赞成。我不理他的情绪,指着对面:“坐。”
    他应了,去换在家里穿的衩衣。我想起一事,又站起来,走到庭前的柳树下。红日缓缓西沉,嫩绿的柳枝被夕阳涂上一层淡金,青绿为质、金碧为文,枝叶晃处,错落的光影闪动跳跃,比李思训设色的金碧山水还灵动。
    我折下一条带着青叶的柳枝。
    “你做什么?”王维的声音发紧。
    我晃了晃柳枝:“做酒筹。有人醉折花枝当酒筹,我舍不得折花,还不能折柳吗?”
    王维眉心一蹙,话音近于哀求:“你别折了,好吗?”
    这有点莫名其妙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连拉带扶地将我带到裀上坐下,吩咐侍女去找酒筹。
    晚风舒徐,挟着炊烟的气味和花木的清馨,轻盈而煦暖,四野草木蔓发,南面春山可望。我十分怀疑造物主拿了个碗,碗里装了山的线条,装了树的绿色,装了温柔的空气和明艳的霞光,然后往长安城的上头一扣。而碗底下,暂时就只有我和王维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