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别把我说得这么小心眼儿吗!论理还是她先认识你的呢。”我目光落在那幅“不如画猪”的落款上:“秦筝?”
    中学、大学时代,我不止一次获得过“秦筝奖学金”。虽然父家、母家的长辈都很疼我,我从没缺过什么,但拿到一笔额外的钱,用来买零食买书籍,买点女孩儿的小玩意,到底有种不一样的喜悦。那时我还以为,这个奖学金是哪位音乐家或者哪位女企业家设立的。
    “这奖学金是你用卖字儿的钱办的吗?名字怎么这么女性化呀?”
    “呸!”王教授伸手敲我的头顶,“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唐朝的筝是十三弦,十三!你忘了?”
    十三是秦筝的弦数,也是他在族中的排行。我讪讪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秦筝声最苦……”
    “现在不苦啦。”他改敲为摸,摸了许久,收回手去,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枝花,花瓣匀净,层层叠叠,如一只洁白细腻的粉团。
    “假的?”这枝白芍药和真花几乎没区别,只是枝叶过分结实了些,才被我窥得些许端倪。
    “假的。”王教授说,“你那年不是让我送你芍药吗?芍药不是四时常开的花,这十年来,我随时预备一枝假的,以免郁小姐突然来讨债。”
    霞光柔缓地在天穹中散开,燕子渐次飞回巢里,学生们开始向食堂进发。我看了眼外面的暮色,提议道:“王教授,明天是星期六,咱们去平谷看桃花吧。”
    王维关掉电脑,站了起来。
    我在原地欢快地转了数圈,逐渐停下的一刻,伸长手臂,将手中的花枝递到他面前,做出浪荡少年给姑娘献花的姿态。
    他含笑接过花枝:“非常乐意。”
    第109章 (番外)何须生入玉门关(杨续)
    两年了。
    离开女郎后,杨续一直没有真正远离主人的坟墓。
    王师收复了洛阳,东都士民一片欢悦。那欢悦中,当然有不安——他也不安。魏州、相州……史思明的叛军离东都,并没有那么远。
    他不相信叛贼,也不相信平民。葬在洛阳的贵人太多了,在如今这样的时世里,贵人的坟冢,惯常受到搅扰。纵使没人盗走墓中的器物,只将墓前的碑石取走……他稍稍一想,就感到痛楚和烦躁。
    而偏偏,自安禄山起事以来,这四年,东都死了太多人。叛军夺取了洛阳;安禄山定都洛阳;安庆绪弑父自立,王师夺回洛阳……今年的九月,史思明又一次夺取了洛阳。在如此旷日持久的撕扯中,这一带的新鬼,大概比活人还要多了。
    人死了,就要有碑石和墓志。大部分平民无力置办,但总有士族和本地的豪族要做这些。石料不够用时,凶肆的肆主们就会去山里取。旧的碑石、志石磨灭了字迹,就是新的石料了。
    主人李适之的坟墓,去龙门山的石窟未远。他和焦炼师合力将女郎救出,带到龙门山里时,女郎虽已很虚弱了,仍是在洞窟之间徜徉了许久。她指着灵岩寺宾阳洞的一面摩崖石刻告诉他:“这里刻的,原是北朝初造石窟时的碑文。后来太宗皇帝的第四子魏王李泰要为母亲长孙皇后祈福,为了省钱,就将碑文磨去,令岑文本撰文,褚遂良书丹,写了这通碑文。”
    他微微发怔,望着那通石刻:“褚遂良的字很好么?”
    他跟在主人身边,也读了书,识了字,但书法……还是太难了。
    “是啊。”女郎说,“因此他们随意磨去了原本的文字,让褚遂良来书写……你瞧,碑石恒常不变,而碑石上的文字,变了又变。常有人说贞石不朽,所以要将紧要的事都刻在石上,但……不朽的只是石头而已。”
    是啊,石头是不变的,而附着于它们的名字,变了又变。
    神道碑和墓志石上都有主人的名字,他不能接受主人的名字也一样为人所磨灭、丢弃。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远离洛阳。
    九月,史思明乘胜而来,锐不可当,司空李光弼只能暂且放弃洛阳,退守东北方的河阳。顾名思义,河阳在黄河之北。河阳有三城,北城是最早修建的,黄河南岸的是南城,河中间的沙洲上,又建了一座中潬城。南城与中潬,中潬与北城,各自以一座浮桥相连。三城连接河东、河南、河内,于兵家而言十分紧要。
    杨续决定去河阳。他听说,李抱玉将军也在那里。
    鸿胪寺卿、持节郑州诸军事兼郑州刺史、郑陈颍亳四州节度李抱玉——他如今叫李抱玉了。
    上一次杨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安重璋。
    他先改了名,后换了姓。名是上皇李隆基亲自取的,为了嘉奖他的才干。姓则是他自己要改的。他说他耻与逆贼安禄山同姓,于是,当今的皇帝赐他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