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姓李……又如何呢?他的主人,是真正贵重的李家儿郎,最后……又如何呢?
    杨续在河北见过李抱玉。当时主人还是幽州节帅,十分称许这个“安郎”。他想随主人赞许的这位李将军一同守河阳。
    守住了河阳,夺回洛阳大约也就不久了罢?
    他到达河阳的第三日,李光弼将李抱玉叫走了。李抱玉回来时面色如常,但他的娘子张五娘望了他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怎么了?”
    她身形比男子瘦削一些,装束则几乎和男人们一模一样,明光铠外披着御寒的袍子,嘴唇因天冷而冻得有些发紫。她的脸已经瘦得不大像是一个女子的模样了,但眼中的光仍是炯炯的。
    李抱玉笑了笑,鬓边的白发被烛光染成淡黄:“叛军来了,司空自守中潬城,又问我能否为他守南城……守两日。”
    杨续和张五娘同时静了静。
    窗外,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的人声和马嘶。
    那是叛军的人马。史思明的大军原本屯于洛阳白马寺南面,这个月他们攻打河阳的势头很猛,此刻……他们就在河阳南城外。
    “守两日……那是很急了。”张五娘声音嘶哑。
    “是。”
    杨续张了张嘴:“若是两日之后,司空的救兵不来……”
    “他说,若是援军不来,我便可以弃城。”李抱玉干脆地说。
    噫……他不会死守,是吗?不会像张巡守睢阳那样,是吗?
    杨续和李抱玉一同上了望楼。
    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
    他们几乎没有下过城楼。
    飘舞的朱旗,飞扬的血色。砍得卷了刃的环首刀,快要擂破了的鼓面。哀吟,嘶吼。胡语,汉语。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刺出,收回,擦一擦,刺出,收回。
    喷溅的热血划过凛冽的霜空,激扬起了白气。攀到城楼上的叛军士卒中了刀,向后跌落,一只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攻城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叛军也会累。所以,在夜里,他们可以稍微休憩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
    杨续坐倒在城楼上,喝了口水。水很凉,一股冰寒的冷意从口唇直入胸腑,反而让他略略清醒了。他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而李抱玉还在四处走动着,监临士卒们修缮城备。
    一弯白白的月亮照上城头,黄河在他们的背后。冬日里的河水是安静的,他们听不见水声,耳中只有乌鸦的啼叫声,砖石与铁锤的敲打声。乌鸦寻觅未被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敲敲打打,修补被叛军攻破的城墙缺口。敲打声里,时而响起一两句低低的话语。
    叛军又一次攻城之前,李抱玉也坐下来,短暂休息了片刻。
    “修得如何了?”杨续问。
    “恐怕难以为继。”
    杨续没有说话。
    “那年,我遣了人去长安护送阿郁的,却没有遇上你们……对不住了,害得你们主仆受伤了。我也……对不住故李左相。”李抱玉突然说。
    月光越来越暗了。星河耿耿,曙色将至。乌鸦停止了叫唤。
    杨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出声。李抱玉并不介意,站起身来,继续去看他们修补城防了。
    与黎明一同来临的,是叛军的又一轮攻势。
    这一日,李抱玉只坚持到了下午。他派人出了城,和敌军将领周挚、安太清说了什么。不多时,城外的兵马像退潮时的河水一样敛去了。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杨续问。
    李抱玉取下兜鍪,擦拭鬓角的汗水和颊边的血渍:“我说,我们的粮已经吃尽了。待我说服城中诸将,明日就开城归降。”
    杨续又不说话了。
    李抱玉没有管他,自顾说道:“今夜我将遣铁骑二百出城,绕到叛军后方的林子里。明日叛军攻城时,这二百骑兵就与城中的兵马共击叛军,表里夹攻。杨壮士,你要去么?”
    杨续怔住了。他望着对方口边呵出的浅白雾气,一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很快答道:“去。”
    “我也去。”张五娘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脸上尽是倦意,眼里布满血丝,一只手用刀拄着地面。李抱玉看了看她,点点头:“好。”
    张五娘走下城楼。五十余岁的将军目送着妻子的背影,沉默了数息。
    “为什么?”杨续忽然问道。
    实则,他也不知自己问的是什么。然而李抱玉似乎听懂了。
    “好多事情,我们早已知道了。我们也想过要避开的……”他简短地笑了一声,像是要用这笑声消解话里的什么情绪。
    “你们?”
    他和谁?司空李光弼?
    李抱玉没有解释。他重新戴上兜鍪,转过身去:“既然避无可避,也只能去做了。我娘子常说,《孟子》里她最喜爱的一句,就是‘如舜而已矣’。”然后,他就又去督促兵士们修缮城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