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向久居宫中，鲜有行幸宫外的时候，行幸朝臣家中就更罕见了，向来是信赖的重臣才有这等接驾天子的殊荣。
明煦继位以来还是首次行幸朝臣的府邸，而这个朝臣正是刚卸任大司马的王贺。
天子出行不仅仪仗冗繁，还携带了诸多赏赐，于是队伍浩浩荡荡差不多占据了大半条街，锦绣障扇，翠羽华盖，煌煌赫赫，如此难得一见的阵仗吸引了不少前往瞧热闹的人。
虽已不再担任要职，那座气派非凡的大司马府朝廷并没有收回来，只把大门上的匾额换了，如今挂的是镇安公府。
王蔻从金辂车上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匾额较从前低调了不少，于是放下心来，虽然镇安这个封号有逾制之嫌，但至少没大司马那么招人惦记。
王贺早已带着阖府人丁列于大门外恭迎，天子步下车辇后，随即令众人起身，偕同皇后进了府中。
徐徐行过庭院时，未见雕栏玉彻，金昭玉粹，反倒是花草植株格外繁茂，明煦目光略略扫过，夸道：“草木葳蕤，甚为可观。”
王蔻浅笑着说：“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我从前种的花。”
衣袖下明煦握着她温软的掌心捏了捏，颔首回应，“好。”
厅堂里早已烹好了茶，入座之后，满室氤氲的清香中，王贺首先开口，“臣叩谢陛下圣恩。”
明煦神色浅淡，“镇安公不必多礼。”
两人皆心知肚明，相互之间并没有此番表现出的那般信赖重视，如此当口大张旗鼓带着赏赐行幸宅邸，不过见王氏如今处境尴尬，因皇后之故做出番维护罢了，好让那群见风使舵的人掉转风向不再落井下石。
两人不咸不淡应对几句之后，便无甚可说。
明煦的目光越过敞开的窗扇落在庭院里，王贺顺着望去，是皇后穿梭其间的身影。
“蔻蔻自幼我便极少管她，好在她性子随了她母亲，虽然一直被人说骄纵，但行事自有分寸，心底最是柔软不过。”
如今换了地方，而非朝堂之上，王贺多了几分随性，提及女儿，话匣子一下便打开了，不知是骤然心生感慨还是试图寻找共同话题，陆陆续续说了不少女儿昔日旧事。
明煦默然听着，在他停顿下来时微微点头，“镇安公教养有方。”
王贺声名虽毁过于誉，一双儿女的品性却极为难得。
“将她交给陛下，我从始至终都是放心的。”
明煦转过头来，目光在那张历经沧桑与沉浮的面容上顿了少顷。
“当不负镇安公之托。”
对于王贺当初选中自己扶持登上帝位，他并不感激，但因为王蔻，他开始感激。
那种内心深处的空旷被日渐充盈填满的感觉，让他得以宽容地放下许多。
王蔻自花丛中抬起头，便看到明煦从屋子里出来，于是忙向他招手，“陛下快来看，这里有株含羞草，我之前随手种下的，都长这么好了。”
明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叶片翠绿抖擞，于是夸道：“挺精神的。”
逗弄了会儿含羞草，她又指了另一处给他看，“那边的兰花是我娘种的，我爹平日宝贝得紧，近来更是亲自打理，都不让别人碰了。”
她说起庭院里的花草，兴致勃勃，如数家珍，桩桩件件都是从前日常。
明煦在一旁听着，得以窥见她在府里生活的点滴过往，不知不觉也随之欢喜起来。
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之后，王蔻便将人带回了自己院子。
她进宫后，虽未长居府中，从前的房间每日仍有家仆悉心打理。
推开门，阳光洒了满室。
珍珠帘栊，玉鼎熏炉，七宝香榻，一应器物摆设仍旧维持着从前模样，没有任何改变。
王蔻引他进入室内，问道：“陛下可要歇会儿？”
明煦摇头，“我不累，想看看蔻蔻从前生活的地方。”
王蔻便随他四处打量，转身去吩咐侍从自往附近休息，留几人于院中传唤即可，不用都拘在跟前。
明煦往房间内看去，一应用物与栖梧殿没有太大差别，同样精致非凡，即便没有入宫，她享有的侍奉也未比别人差，这么一想，她昨日说的不舍还真是微不足道。
他扫过一圈之后便转到墙角的书架子前，上面的书目五花八门，奇谈怪志有之，书法碑帖有之，天文地理亦有之，寻常女子惯有的闺门读物倒是不见踪迹。
想来王贺平日对她管束甚少，没有过多限制，她得以涉猎广泛，思及她迥异于许多女子的脾性言行，幸而如此，她才能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恣意生长，成为他眼前所见模样。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沿着架子往上瞧，在角落里瞥见一卷装帧精美的册子，好奇之下伸手抽了下来，这个位置对于女子来说拿取不便，不知是什么原因被束之高阁。
王蔻吩咐了侍从回来，就看到明煦站在书架前，低头捧着卷册子，她隐约觉得有点眼熟，走到近前才想起来那是什么，顿时脑袋轰然作响，急忙将册子抢过来合拢，“不许看！”
册子送来后就被她随手塞进角落里再也没管，没成想此刻被他翻了出来。
明煦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艳如云霞的面颊上。
“为何不许看，画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他问得分外无辜，显得她无理取闹似的。
王蔻一时语塞，竟找不到措辞反驳，猫瞳微嗔，强撑着说：“总之不许看。”
那册子装帧的纹饰出自宫中，明煦略一思索便知，必是当初教导女官为了大婚而特地呈到府上的，册子边角簇新锋利，压根没被翻过几回，大概一送来便被束之高阁了。
“夫妇敦伦，人之大欲，便如饮食一般，是天性亦是常理，有何可避讳的。”
虽然道理没错，但他一本正经地同她讨论这个未免奇怪。
王蔻将册子卷起来丢到一旁，欲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忽而就被他压下来的身影笼罩在书架下。
“蔻蔻不喜欢同我亲近吗？”
她脊背贴着书架，抬眼便撞入他墨色翻涌的深瞳，而这双瞳此刻正紧紧锁着她，侵袭感如有实质般压下，哪里还是方才清冷无辜的正经模样，这切换的速度快得让人叹为观止。
早上才同他亲近过，心知他所说的亲近不再满足于从前的耳鬓厮磨，这个问题她怎么答都是在往坑里跳，干脆紧闭着嘴不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