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灯塔水母 > 正文 第七章万般皆是命
    如果时光能倒退回20年前,她一定会对那个人下死手。
    明纳说的是那个男孩。当他将小刀捅向老四肚子之后,她楞了几秒。
    随即戳了男孩的眼睛,踢了他的裆部,并且掰断了他的一根手指。
    小刀被明纳抢下,她红着眼睛,将刀子抵在男孩的胸口。
    老四捂着伤口奄奄一息,而明纳被格雷喊来的大人及时扑倒在地。
    那一年她9岁。护卫赶来时,老四已经不省人事了。她看着他一张小脸从惨白变到铁青,再到慢慢蒙上了黑。
    那个男孩捂着流血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嚎啕。而明纳被几个大人死死摁住,整张脸贴在地上,但她依然奋力地挣扎着。
    “杀了你!我杀了你!”她对着男孩嘶吼道。
    王八蛋!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他怎么能对老四下出这样的狠手!
    那个男孩是和老四一道被救护车拉走的。而明纳被打了一针镇定押上牢车。
    格雷哭嚎着扑上前去锤牢车的玻璃。
    然而车越开越远,在他将要消失在明纳视线的那一刻,镇定剂的药效使她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几天后了,奶奶坐在病床前,一脸疲惫。
    明纳试图坐起身子,发现右手被铐在了病床的护栏上。
    “没事的丫头,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啊。”奶奶慈爱地摸了摸明纳的额头。
    门外一片嘈杂,奶奶帮她压了压被角,随即走出了病房。
    隔着一扇高高的窗,明纳看见奶奶狼狈地向着某人点头哈腰,最后身体往下一沉。
    一个月后,奶奶打开房门,将明纳接回了家。
    生活是从那时开始翻天覆地地改变的。
    捅了老四的男孩比明纳更早回到学校。神色阴暗地坐在操场一角,目视着她走进校园。
    之后是隔三差五的欺凌。昏暗的教室,深深的巷道,那个男孩揪着明纳的头发。
    “如果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能让你兄弟再也回不来。”
    后脑勺猛地撞在墙上,一声闷响。
    她想过反抗。
    但每当快要爆发的瞬间,她都会想起奶奶坐在病床前,抚着她的额头。
    “丫头啊。咱们以后不要打架了。答应奶奶。啊。”
    她会想起那日在病房,喧闹的人群中,门缝间,奶奶沉沉跪下,那苍老孤独,走投无路的背影。
    老二在那阵子,摔断了一条腿。
    老四还在医院,生死未卜。
    而当老大格雷再一次冲进人群将明纳护在怀里直到恶人散去之后,明纳冲着他鼻青脸肿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你给我滚!”她使劲浑身解数将他推开。
    格雷错愕地望着明纳的眼睛。
    “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英雄!”她朝他吼道,“当时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格雷狼狈地望着明纳,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仿佛受了比方才挨打更大的伤。
    最终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而明纳抱着格雷留给她的大衣,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扯开嗓子终于哭了一场。
    她像一头坠落深海的鲸,去处昏暗,令人窒息。
    然而当她再一次挨打时,格雷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将她护在怀里。
    奄奄一息间,她好像看到了太阳。太阳伸出手捞住了她,用尽他最大力气要带她去看水面倒映的天明。
    “丑八怪!丑八怪!死远点啊!看到你那张脸我就恶心!”他们对着格雷拳打脚踢地叫嚷着。
    而他不说话,死死地将明纳捂在那身驼色大衣里。眉眼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明纳从来没有怪过格雷。从来没有。
    但那时她真的很想骂他是个呆子。
    一年后,奶奶病逝了。
    肺癌中期的奶奶,明明早上还静静躺在姑息科的病床上,明纳收到消息赶去时,却已经化成了灰。
    明纳亲手将那一小方木奁被埋入了坟墓。
    葬礼是伙伴们陪着一起去的。
    明纳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嚎着,老大老二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老四则手足无措地抹着泪,瘦弱的手臂上还扎着留置针。
    “我再也没有家人了……”明纳抬起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老三!老三!”格雷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
    “你有。你有的。”
    “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明纳时常在思考着一些她想不明白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人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生老病死,挨欺负挨打。这么苦。这么疼。
    人们到底是在为了什么,依然选择留下来?
    她想不明白,就像三个月后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们拉开门,让她隔着玻璃墙再次看到躺在病床上,完好无损的奶奶时,她想不明白。
    她没有选择地被他们收养,和其余500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奶奶的命捏在他们手里。金属项圈咔哒扣紧,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坚硬的芯片植入脖颈,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冰冷的药物注入血管,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运气好的时候,成为实验体的他们可以从那些药物中获得某些惊人的能力。
    运气差的时候,七窍流血,心梗封喉,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划破实验室苍白的穹顶,最终只留一具狰狞扭曲的尸体,死相惨烈。
    明纳时常远远望着那些尸体,告诉自己,那就是她的未来。
    或是盯着针孔遍布的手臂发呆,有时会想到老四,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么辛苦。
    有时针管刺进骨腔,会想到老二,当他从树上坠下那天,一定比这还疼。
    当然的,也会想到老大格雷。
    在药物使她高烧不断,被窝中缩成一团,寒意从背脊开始向全身一寸寸扩散那晚。
    她开始想到老大将她死死地捂在那身驼色大衣中的场景。
    温暖和安全感包围着她,还有他那双像湖水般幽深的眼睛。
    弥留之际,冰冷的器械捅入鼻腔,明纳在想从此以后,奶奶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
    疼。撕心裂肺的疼。
    四肢僵直、通身抽搐,她想她的死状一定很丑。
    然而明纳活下来了。
    意识渐渐苏醒,睁开双眼,洁白的天花板,明晃晃的,刺得明纳难受。她抬起胳膊,将双手挡在眼前。
    然后坐起身,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身体看了两遍。
    第一遍,她发现她变小了。小到离谱,这样的体型,完全不应该是十六岁正常女孩会有的样子。
    第二遍,她发现身上的伤疤全部消失了。从当年遭到霸凌之后留下的伤痕,到实验室五年来留下的刀疤针孔,通通不见了。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明纳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随即望着那一排细小的牙印,左下侧某颗松动的乳牙传来钻心的疼痛,震惊与不解在心中久久无法平息。
    灯塔水母。他们向明纳解释道。一种在逆境中会反向生长的腔肠类动物,通过基因枪与她的脱氧核糖核苷酸形成了结合。
    结合的成果就是每当明纳的机体受到损害,就会逆向生长成为一个小孩,成为一个婴儿,成为一个胎儿。
    只要损害不停止,还会继续成为原肠胚囊胚桑葚胚八四二分体直到成为一个类似芽孢的受精卵。
    一旦环境适宜,她依然能够继续分裂分化,正常长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实现了永生。”
    永生。
    这两个字从研究员的齿缝间溢出,沉着温和,却狠狠地劈向了明纳的脑髓。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
    过着这样的生活?
    永远无法解脱?
    我去你妈的。
    破败的棚顶,惨白的月光下,再次退回三岁的明纳在格雷怀中,撕扯出一抹邪魅凄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