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令死过很多次。
幸运的是，每次到最后，他总能神秘还魂，死而复生。
或许是因为死的次数过多，习惯成自然。
所以对死亡的现实认知，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印象深刻。
以至于时至今时今日，他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很可笑，很荒谬，也很可悲。
不知不觉中，童小令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夜幕深沉，万籁俱静。
童小令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如同一只孤魂野鬼，独自穿梭在荒山野岭中。
思绪飘摇间，浮想联翩时。
一缕近乎让人窒息的压抑感悄然袭来，弥漫在脚下这条羊肠小径上，他莫名其妙趔趄了一脚，像是冥冥中自有警示。
“嗯？不对劲！”
童小令猛然惊觉，抬起原本有些低垂的脑袋，眨了眨眼睛。
的确，山中再如何的静谧，也不至于连鸟虫偶有的轻鸣声都断绝，甚至连风吹草动声都消失了。
直觉告诉他，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
人们常说：多走夜路必撞鬼；民间曾有古训流传：夜中行，莫回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童小令偏偏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地扭头回看。
他这才惊奇地发现，地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夜雾所覆盖。
目之所及，烟波浩渺，起伏荡漾。
像极了夜下的汪洋大海，潮起潮落，如梦似幻。
借着清冷月辉的照耀，童小令视线搜寻过去。
可随即映入眼帘的一幕，就让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只见不远处有座石峰，石峰高出地面两丈有余，上面隐约伫立着两个人，既不远去，也不靠近。
准确来说，那只是两道朦胧身影，但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死亡气息。
他们身形消瘦修长，却比正常成年人高出三尺有余，脑袋上顶着一块破旧的粗麻方巾，形同出嫁的新娘。
随着方巾迎风微微飘荡，隐没在下方的面孔轮廓，若隐若现。
接下来亲眼目睹到的画面，让童小令后背不禁直发凉。
那两人不约而同抬起一支手臂，伸出食指，缓缓指向石峰下的自己。
“阴魂不散，又是你们，我究竟怎么招惹到你们了？”
童小令看似风轻云淡低声自言自语，实则心惊神摇怕的要命。
在他为数不多的残存记忆中，这两个身影永远一黑一白。
有时身穿素袍古服，仿若穿越遥远时代而来，有时身穿简朴现装，和今人装扮无异，只是从来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眼下这种情形，正常人应该都猜到了。
他们，不是人。
而是，冥界鬼差。
天地间，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阴间使者的突然出现，童小令心中感到震惊，却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过去的十三年时间里，这两位鬼差每年至少拜访他两次，也算得上是常客，称得上是老熟人了。
如果不是各有使命在身，大家也许就可以围坐下来……
煮酒论英雄？
这样的荒诞念头，一闪而过。
鬼差可不会念在昔日有过多次碰面的情份上，就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相反，双方彼此处在不死不休的对立层面上。
坦白说，童小令现在真的很害怕，他神经紧绷，心脏剧烈跳动。
只因这种恐惧早已深入骨髓，渗透灵魂，演变成了一种本能，永远都不可能消除。
现如今见鬼也就算了，还被鬼伸手一指。
这不是点名道姓是什么？
童小令倒吸一口凉气，稍微扭转脚步，正了正身形。
然后，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出神了。
这个时候，他总不可能说“恭迎上差大驾光临”这样的谄媚言语。
更不会问“上差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这类愚蠢至极的问题。
阴司鬼差游走人间，目的永远只有一个。
对阳间亡故之人，勾魂锁魄。
“哞呜……哞呜……”长长一串沉闷而混沌的声音，像是野兽低吼，又像是有人在水中发声：“嘛哞……呜哆……哞吽……”
这是白服鬼差说的语言。
自然不是人类语言。
虽然只有一个低沉而怪异的音调，语气却波动有序，缓急有律，听起来给人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
而且，很有威势。
这种威势，轻易可以让普通人，神魂俱荡。
岂不闻。
鬼差口中语，尽是摄魂曲。
一字断千言，人间无冤魂。
“我可没打算跟你们走。”童小令轻轻摇头，他似乎听得懂鬼差所说的话：“这册度牒，就算我双手奉上，你们也拿不动，带不走。”
童小令随身携带着一本册子，造工精美，巴掌大小，金丝镶边，皮质硬壳，通体赤红。
封面以古籀书写有“天下守神”四个漆黑墨字，大概类似于冥府的“生死簿”。
只不过一个属于阳间，一个属于阴间。
冥界巡检级别的鬼差现世，意味着人间必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在阴司鬼差眼中。
童小令，就是那个不同寻常之人。
守神册，则是那个不同寻常之物。
两者都有可能触犯冥界禁忌。
也许扰乱阴司秩序。
也许威胁冥界权威。
或者，两者兼有。
“吼吽……哞吽……哞咜……”略带怒意的阴间语言。
一般情况下，鬼差分神上界拘押亡魂下地狱，没有依附活人肉身或者死人尸体，并不能说人间语言。
黑服鬼差微微仰起面庞，低声怪吼，声如闷雷，回荡在山间，久久不散。
他说的是：“阴司有请，不容推辞！”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稍有忤逆，恐怕后果严重。
但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特立独行的人，绝对会是个例外。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把度牒送往瘗神公馆。”童小令俯身恭谨一拜：“两位上差请回，恕不远送。”
拒绝鬼差邀请。
对鬼差下逐客令。
试问世间有几人。
童小令的底气，正是源自于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那册度牒，还有那座瘗神公馆。
只是当他话音落尽的刹那，阴风便开始呼啸起来，漫山遍野草屑飞舞盘旋，遮天蔽月。
权威遭受一个阳间人质疑，阴司鬼族何以容忍。
两位鬼差同时发出一声怒吼，霎时，衣袂飘荡，猎猎作响。
随即身形一个闪动，从石峰上飘落，脚下伴随着浓浓的黑烟，不曾触及地面，便翩然晃荡了过来。
在半途中，他们彼此拉开了距离，有时倾身飘行，有时倒飞而走，俨然是一副相互依托的狩猎架势。
童小令不忘再次点头致意，很是彬彬有礼，然后立刻调转有些发软的步伐，向山顶走去。
心里不断祈祷：“别跟来，千万别跟来……”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就不能好好和睦相处，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善罢甘休？
只不过，身为未解之谜的童小令，大概是忘记了。
人鬼殊途。
死亡，才是鬼差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