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童小令心里无比清楚,鬼差此行的目的,和以往大同小异。
不仅要勾自己的魂魄下地狱,还要把度牒带到阴间销毁。
危殆时刻,他总不可能还天真的认为,鬼差这一路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是专程寻自己喝酒叙旧来的吧。
花生米……
呃……当我没说,也没想。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守神度牒并非俗物,没有他童小令亲自携带,即便是鬼差,也无可奈何。
换句话说,守神册不但重量超然,而且极为认主,它既是护身符,也是灾厄的根源。
他童小令只不过是命运多舛,不幸沦为了附属牺牲品罢了。
所以不同的是,鬼差这次现世临凡,不得不对人和物来个一箭双雕,而且务必手到擒来。
否则就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到时候下去复命,何以面对阴司鬼族悠悠众口,何以在上司那里交差。
仔细想想,鬼差确实也挺不容易的,碰上了童小令这么一个异类怪胎。
夜幕下,荒野中,气象森然,波云诡谲。
方圆三里地,飞禽走兽早已闻风迁徙,销声匿迹;蛇虫鼠蚁窸窣钻入地底,藏匿无踪。
随着童小令率先加快步伐,人鬼之间猎杀和反猎杀的惊悚场面,正式拉开了序幕。
你追我逐,没有惊天地,但一定泣鬼神,也惊心动魄。
眼看童小令不肯听命阴司召唤,鬼差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们口中所念出的每一个字,不再是交流沟通,仿佛都变成了弑杀法咒。
气息的每次吐露,遮面方巾鼓荡,阴风吹拂而出。
在奔行过程中,童小令只觉寒气不断袭背,阵阵窒息感撞入心间,他脚步屡屡失稳,数次险些扑倒在地。
阴寒气息近乎透体而过,力量虽然薄弱,但不容小觑,足可让人神魂震荡。
冷,很冷,童小令顷刻间如坠冰窖。
炎炎三伏天,他口吐白雾。
可恨的是,他的双脚竟然莫名其妙随了呼吸的节奏,一步一颠,跟个瘸子似的,跑起路来十分不利索。
以至于本来是巧奔妙逃,愣是让他跑出了一瘸一拐的不堪意味。
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滑稽狼狈。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的阴气撞在后心。
童小令发出一声闷哼,趁势扑进一片草丛中,视线余光不觉回瞥了一眼。
他吓了一哆嗦。
两位鬼差明明远在百步之遥,可落在自己的眼中,却像是近在咫尺。
如果鬼差也算是鬼的话,那童小令真的见过很多次的鬼。
可不管怎么说,从来都没有像这次这样,把鬼的尊容看得如此的清楚,如此的真切。
鬼差飘身而行,略略掀开的方巾下,是一副无比阴森的面孔,脸颊肌理似有大面积溃烂,大部分已经结痂,致使干枯的皮囊呈绛紫色。
那张窟窿黑洞般的口嘴,不停地张合着,就像是游弋江河里的鱼儿,不断吞吐着水泡。
“啵……啵……啵……啵……”
法咒出,阴风拂。
仅仅这一眼,童小令就差点魂飞魄散,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他顾不得多想,急忙摸爬起身子,往山顶方向冲锋,连扑带爬。
好在山不高,山势也不算陡峭,坡度缓和。
“快些,再快些……”童小令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只要到达山顶制高点,也就安全了。”
当下童小令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来……哦不,最好像仙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可以御风飞行。
毕竟两条腿跑得再快,哪怕是短道百米世界冠军,都不可能与腾云驾雾的鬼差相提并论。
习武的跟修仙的比脚力,明显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两位鬼差怒不可遏,倏地拔地而起,残影一个闪掠,便横身悬浮在了半空中,交叉来回飞荡着,大袖飘摇。
童小令边跑边回头探视,举目远远望去,半空中那两道身影,仿佛只是两件破旧的衣衫,被风刮到了空中,飘啊飘,摇啊摇。
所幸守神度牒蕴藏着一股神秘力量,鬼差心有忌惮,并不敢贸然接近,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飘然随行。
他们在等时机。
等到童小令精神恍惚,神魂松懈的那一刻,就是发起致命一击之时。
于是,他们不停地张合着口嘴。
漫山遍野传遍诵经般的迷迷怪音,那可是腐蚀神魂的摄魂咒。
阵阵阴风呼啸,裹挟着枯草败叶,盘旋在童小令的身前身后,四周能见度急剧下降。
下一刻,一缕幽风平地起,在飞快旋转了数圈之后,已然庞大如一座撞钟,贴地飞快卷过来,轰然将童小令罩在了下方。
童小令眼前一黑,视不见物,急得胡乱挥舞着手臂,想要驱散一切阻碍视线的事物。
他怕归怕,神思却十分清晰,心里同样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如今只能凭着直觉,一步一步摸黑前行。
哪怕他的双脚有时被旋风掀得离开地面,好几次重重摔落在地,他依旧不管不顾,一心向前,爬也得爬到山顶。
只是童小令并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出现了四根黑烟缭绕的绳索。
那是鬼差掷出的勾魂索,很长很长,在夜雾迷茫的山坡上舞荡,带着尖啸的破风声,咻咻作响。
童小令再次跌倒在地,爬起身之后,他屏气凝神,然后平直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像是在感知着什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的时间。
终于。
前方有一抹亮光渗透进这座飞沙走石的风钟里,为他指明了方向。
与此同时,他恍然发现,有一根绳索从天而降,穿透旋风壁垒,出现自己身侧。
他急忙往边上滚了一圈,盯住那抹亮光,四肢并用着向坡上爬去,情急之下一语脱口而出:“见鬼!你们犯规了……”
然后。
就是很突然。
勾魂索像是遭受某种神秘力量撞击一般,远远荡开去。
笼罩在周身的巨大旋风也随之轰然崩塌,威势尽灭。
来不及回头查探身后情况,童小令拼尽全身余力,向着制高点处的一块半埋枯石飞奔过去。
近了,鬼差也在靠近。
枯石上有个人。
那人头戴斗笠,身披厚重蓑衣,背负一只条状黑色布囊。
姿势尤为古怪,半坐半躺,双手抱怀,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
童小令猛扑了过去,半跪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忽然黯然神伤,泪流满面。
他轻轻挥了挥衣袖。
遮盖在那人头顶上的斗笠缓缓抬高,露出笠檐下的面目轮廓。
眼前之人,面无血色,早已死去多时,皮肤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黑斑。
人死后在表皮上出现的斑点,尸癍。
童小令当然认识他。
因为他,就是自己的肉身。
此时此刻,童小令心中感慨万千。
他现在是以神魂的视角,审视着自己冰冷的尸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只不过……
无我这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