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至阴至暗时刻。
若不是当空月明星稀，这座荒山早就被黑暗给完全吞噬干净。
“嘎!嘎!嘎……”一只秃鹫从草丛中扑腾出来。
它并未飞走多远，落在小路上之后，收起了双翼，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向前蹿去，姿势竟有几分像人。
前方不远处，有块风化石半埋在沙土里，枯石上斜躺着一个人，他全身包裹严实，几乎没有肌肤裸露在外。
秃鹫小心翼翼靠近，确定那人没有丝毫动静，俨然已经死去多时，它立刻猛地飞扑过去，准备展开一场疯狂啄食。
它的利爪刚在猎物肩膀上抓稳扣牢，立即扬起钩喙，迫不及待地撕啄起来。
“哆！哆！哆……”戴在那人脑袋上的斗笠，顿时碎屑横飞。
只是不等秃鹫啄破竹篦斗笠，生吞到下面的血肉，那人口鼻中忽然喷出灰白色的烟气，同时发出一串长长的嘶哑闷吼声。
就如同死了很久但尸身不腐的人，积聚在胸腔内的尸气寻到散溢出口，彻底迸发出来。
“啊----”
舒畅了。
童小令嗖地从枯石上弹身而起，顺手一把抓住了来不及惊飞远走的秃鹫。
此时此刻，他仿佛丧失了所有的神魂支撑，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扭动着身躯，四肢骨骼关节咔哒作响。
然后，迈着颤栗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坡顶最高的那个地方，目光空洞呆滞，茫然眺望着远方。
如果有人看到这无比惊悚的一幕，哪怕是再不信邪的纯粹唯物主义者，也一定会坚信，僵尸复活了。
而事实上，坡下大概百米开外的一片草丛中，确实有人目睹到了这一切。
“师父，好像是传说的僵尸啊，咱们还要不要出手？”
“你个傻徒弟，找死也不用赶在这个时候啊，快撤！”
“师父，您常说的替天行道呢？”
“小兔崽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头僵尸，还是留给守夜人来对付比较稳妥些。”
“师父，说好的您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小王八蛋，造反啊，咱们性命要紧，三十六计仍是走为上上计，速速随为师溜之大吉……”
“哎，还是来迟了一步。”一老一少身穿道袍的人落荒而逃，几乎连滚带爬：“看来那几个驴友所言非虚，这里的确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
童小令手里攥紧了秃鹫的脖子，不管这只猛禽如何扑腾双翅，拼命挣扎，他都无动于衷。
现在能引起他注意的事物，好像只有自己视线尽头那片灯火璀璨的地方。
他站在高坡上，呆呆地观望着了很久，就像是初生的婴儿，对新世界里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在此期间，童小令心里莫名觉得有个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那座繁华都市里，至于是什么东西，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童小令神游九霄云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做什么，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直到秃鹫的利爪撕开了他的手套，抓破了他手背上的皮肤肌理，些许的疼痛，才让他涣散的神思逐渐凝聚一些。
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就此回荡在心间：“瘗神公馆！”
当这四个字闪现在脑海中，童小令如遭雷击，竟诡异地感觉到自己体内僵滞的血液开始流动。
从心脏开始，顺着血管大网，发散蔓延到全身。
血液充入大脑的瞬间，那种感觉，就如同在黑夜之中点亮了一盏明灯，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灵光乍现，回光返照，不过如此。
这是最为明显的还魂迹象。
但又有谁知道，接下来的还魂过程，将会是怎样的痛苦。
童小令仰起脑袋，张大嘴巴，不断低声怪吼，一股股白雾再次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夜风轻拂，附近草芥一旦被白气侵染，顷刻间便枯萎凋敝殆尽。
这种神魂俱荡的痛苦，持续了十几分钟的时间，童小令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此时，被他拧住脖子的秃鹫濒临气绝，全身肌肉不停地扭动起来，双爪爆发出惊人的余力。
“我知道你很饿，很想吃掉我的肉；但我也很渴，很想喝光你的血。”
复苏之前，童小令戾气陡生，一手掐紧秃鹫的脖子，一手抓住秃鹫的双爪，然后双臂一抬，一口咬在了秃鹫的脖子上。
鲜血四溅，他满面血污。
童小令喉结蠕动，滚热的液体涌入咙喉，沁入腹胃心脾。
“啊----”
畅快！爽快！
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解渴的饮料了。
在奇人异士眼中，鲜血是灵异媒介，也是连通阴阳两界的桥梁。
童小令受到鲜血的刺激，青筋暴露，面目狰狞，他那双本就黑如炭墨的眼珠子诡异流转，分不清视角和方向所在。
周身散发着幽绿的黯淡光芒，他随手把死绝的秃鹫扔下山去之后，猛然张开双臂，对着高挂天空的月轮，仰面痛苦哀嚎。
活人晒太阳，死人晒月亮。
阴风阵阵，掀开夜的一角。
地面随即荡起了旋风，枯草沙尘往同一个方向旋转，眨眼间，山上这片杂草丛生的地带，就留下了无数朵诡异的图案。
戴在童小令脑袋上的斗笠被疾风吹得脱飞，悬挂到了后背上。
月光拉长了他那矗立于山巅的身影。
发丝、斗笠、蓑衣、衣襟，迎风摇摆。
暗影浮荡，惊心动魄。
童小令披散着头发，以一种近乎癫狂疯魔的姿态。
重返人间。
想起来了。
他隐约想起来，自己曾经走进了一条幽深的山谷。
鬼门关、鬼差、鬼魂、河流、鲜花、马车、眼睛、铁链。
还有那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白衣女子。
随着血液的流淌，暖意遍布全身，冰冷被驱散，亡失的记忆像是幻灯片一般，通通浮现在脑海中。
而他变异的瞳孔也渐渐恢复了常态，不再是一眸子的漆黑。
随着满脸鲜血渗透进肌肤里，皮肤上的尸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散。
童小令终于脱离了死亡状态，再次形神合一，死而复生。
“咳咳……咳咳……”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童小令只感一阵恶心，跪倒在地，无比艰辛地干呕起来。
片刻后，他重重呼出一口粗气，伸手拭去布满额头的细密汗粒，回过头，看向自己躺卧了三天三夜的那片枯石。
灰白的枯石上面，印出一个人形暗痕，那是无数昆虫尸体围出的痕迹。
由此可见，即便他暂时死去，野兽蛇虫鼠蚁也近不了身。
若不是恰逢还魂时刻，那只秃鹫根本就没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山中，死亡气息很快烟消云散，童小令站立起身，微微张开双臂，对月仰起面庞，轻轻阖上双目，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舒适而惬意。
“人间，你好，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