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骞坐在桌案前，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卷宗，眉毛几乎扭成了两串麻花。
他的整张桌案上除了自己面前那一小块区域以外，已经堆满了要处理的公文卷宗，而且一摞更比一摞高，即便苍蝇来了也没地方下脚。
屋外传来鼓声，王骞眉间一跳，心下默默记了数，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桌案旁的明烛突然轻微地爆裂一声，把王骞吓了一跳。王骞回过神来，看着烧得摇摆不定的烛火，起身拿过剪子，剪了一回烛芯，烛光方才又重新明亮起来。
自己已经盯着面前这纸卷宗足足有半个时辰了，方才被府尹方晏如驳回来，说自己判得有问题，要改好了再送交给他，可是自己实在不知要如何改，于是也只能暂时拖着时间。
临近年关，汴京城中各行各业皆忙得不可开交，开封府的府衙亦是如此。府衙中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恨不得将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对此，王骞亦深有体会，自己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在四更天前歇息了。
方晏如这段时日亦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上朝汇报，下朝之后便是回府衙处理公文，还有城中巡查、官府应酬、商议事务等一系列的琐碎杂事。
这些王骞皆看在眼里，以前府尹大人三两日便要去那沈家娘子的脚店中晃悠一圈，如今却也已经快一月不曾去过了。
不止如此，更恐怖的是，琐事一多，人的心情难免烦躁。
从前的府尹大人可是汴京城中公认的脾气最好的大人之一，说话温和有礼，行事翩翩君子，颇有魏晋遗风。只是这几日，府尹大人脸上亦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耐心也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差。
王骞长叹一口气，偷偷溜到窗边，看见方晏如的房间依旧亮着灯。
当下已是三更天了，只怕此时府尹腹中也是空空，正好自己也不想再愁眉苦脸地对着卷宗，于是王骞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想上街给方晏如买些吃食垫垫肚子。
正好，自己亦有些饿了……
顺便还能上街放松放松。
不过王骞的放松梦想在还未走出开封府衙门前便不幸夭折了，门口守卫见王骞出来，便递给他一个竹篮。
王骞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守卫道：“不久前有位小娘子来，递给俺这个竹篮，说要俺亲手交给大人。俺看大人一直在府衙中办事，又不好打扰大人，于是便等到现在。”
王骞一头雾水：“小娘子？给本官的？”
守卫点头。
王骞将盖在竹篮上的麻布掀开，只见里面装着满满一篮子的胡饼。只是这些胡饼因放得太久，都已经冷了。
王骞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自己平日里与汴京城中的娘子们没什么私交，怎么会有小娘子给自己送胡饼呢？莫非，是哪个小娘子一直爱慕着自己，自己一直不知……
王骞问守卫道：“不知这小娘子是否有留下姓名？”
守卫摇头。
“高矮胖瘦呢？”
那守卫努力回想着，认真答道：“个头不算高，但也不算矮。”
王骞道：“还有呢？”
“嗯……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算瘦。”
王骞无语：“那长什么模样？”
“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难看。”
王骞：“……”
大哥，您这说了半天，跟一句话没说有啥区别……
王骞道：“那小娘子难道就没有别的特征了吗？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特点？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本官也猜不出来是谁啊！”
那守卫再次努力回想，再次认真作答：“那小娘子穿着红下裙。”
王骞震惊：“？”
那守卫弱弱道：“今日一共有三千二百六十四个人从府衙门口经过，只有那小娘子一人穿着红下裙……”
“这不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吗……”
王骞瞬间觉得，与此相比，改卷宗似乎还是要简单多了……
虽然门口的守卫大哥不太给力，但那位送胡饼来的小娘子却十分给力。
因为她在满篮胡饼中留了张字条。
而看到字条的王骞，如获新生，觉得这位准府尹夫人，真是人美心善，真真是自己的大救星！
·
“大人？”轻轻敲了三下门后，王骞方才小心翼翼问道。
“有什么事？进来吧。”
王骞一进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奇怪的是，桌案上只有公文，却并未看见方晏如本人。
“卷宗改好了？”方晏如的脑袋从重重公文后抬起来，又将王骞吓了一跳。
“没、还没有……不过下官给大人带了吃食，大人如此辛苦，想必大人也饿了吧？下官这里有胡饼，大人也用些胡饼，喝口清茶，去乏消累。”王骞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桌案前，将手中竹篮放于桌上，打开上面铺着的麻布。
篮子里的胡饼本就色泽金黄，如今，在昏暗的室内的烛光的照耀下，显得色泽更加好看，也让人更加有食欲了。
方晏如瞧了一眼王骞，深觉奇怪，正想开口，却见王骞脸上堆笑，一个劲儿地做着“大人请用”的手势。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骞这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自己当真下不去手。
“罢了罢了，也难为你用心了，你也坐下来一同用些吧。”方晏如怕胡饼上的油渍将卷宗弄脏，于是特意提前将自己面前的卷宗推远些，才放心拿起一张胡饼，掰了小块，送入口中。
“这胡饼怎么是冷的？”方晏如疑惑看着王骞，出开封府衙门口不远处便有一家胡饼店，这么近的路程，即便是买了胡饼爬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冷了啊！
王骞道：“大人，胡饼虽冷，但吃着心暖啊！”
方晏如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又见王骞道：“大人，这可是人家娘子的一片情意啊，胡饼虽是冷的，情意却是滚烫的！”
方晏如道：“什么娘子？这胡饼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方晏如用奇怪的神情瞅着自己，王骞忙解释道：“大人，请看——”
方晏如顺着王骞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胡饼中原来还夹了一张字纸，由于字纸的颜色与胡饼相近，室内光线又昏暗，故而自己刚才竟未发觉。
方晏如放下胡饼，用帕子细细将手擦干净，方才拿起字纸，展开细读。
纸上的字并不多，也不难认，故而不消多久，方晏如便读完了。王骞见府尹大人默默将字纸细心收好，又拿起方才没吃完的胡饼，不过脸色可比之前晴朗多了。
虽说王骞如今上下眼皮子都快粘到一起了，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是又替方晏如斟了一杯茶。
待嘴里胡饼全部咽下去，方晏如方缓缓开口道：“先前那卷宗改完了吗？”
王骞立马摆出一脸哭诉状：“大人，不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那卷宗上的案子太过复杂，下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晏如叹了一口气，最终道：“罢了，把那卷宗拿来我看看，天色也晚了，你且去歇息吧。”
王骞受宠若惊：“那大人您也要早些休息，这——”
方晏如微微笑道：“快拿来吧，本官这几日要更加紧些才行，除夜那日还有正事要做呢。”
王骞道：“那多谢大人了，大人，这胡饼……下官可以吃一块吗……”
“不可以。”方晏如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衙门外便有现做的热乎的胡饼，想吃自己买去。”
“可是大人方才不是还让下官……”王骞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你这是不打算去歇息了吗？”
“……去，去，那下官便先退下了。”
待王骞走后，方晏如又接着在昏暗的烛光中一边咬着胡饼一边处理公文。哼，我家小娘子所做的胡饼才不会轻易让别人吃呢！
·
除夜那日，沈于归的脚店便放了假。因是新年，城中上下皆是热闹一片，城中忙碌了一年的百姓纷纷走上街头，而那些富贵人家亦出门同乐，宝马雕车，处处笙歌。
想着忙碌了一年，沈于归便也将阿黎她们并那四个小女使一齐放了出去玩耍，不过过了亥时便要回来吃年饭守岁。
北宋人过新年的习俗虽与后世大差不差，但细节上还是会有一些区别。例如，后世过年时更习惯于吃饺子，而北宋人庆祝新年吃的则是馎饦。
馎饦，也就是后世的面条，但沈于归却不打算做素馎饦，而是准备做红丝馎饦，，很是应景。
除了馎饦，除夜也要吃春盘，去年的春盘皆是自己亲手所做，如今手头宽裕了，沈于归也定了些别家酒楼中所卖的春盘尝尝，也算是吃个新鲜味儿嘛！
沈于归正在厨房中和面，方才来厨房时忘了系上襻膊，和面时宽大的袖口总是往下滑，甚是不便。
其实厨房门口的架子上便放着一条备用襻膊，只是沈于归如今手上全是面粉与面团，若要净手去戴襻膊，沈于归又嫌有些麻烦，于是只好将就忍着。
方才阿竹回来取钱时自己也忘记喊她帮忙了，也不知这会儿还有没有人回来……
沈于归突然听见外头院门“吱呀”一声，然后便是一道脚步由远及近，进了厨房。
还以为又是谁回来取钱，沈于归喜出望外，手中用力摁着面团，头也不抬道：“帮我系一下襻膊，就在门口的架子上。”
来人也不答话，只是伸出两只手，动作极温柔地帮自己系着襻膊。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