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說實話, 在牧聽舟前半生裏,從未伺候過誰——他就一純純被伺候的命,少年時期是牧府唯一的少爺, 即便明不是很好, 可牧紋并未在吃喝穿用上虧待他一點。到了青年時期又被裴應淮送去幽冥當萬人之上的幽冥之主。
但如今事急從緩, 他一邊回想着先前下屬服侍自己時的模樣,一邊心不在焉地下意識咬住了筷子。
鼻尖萦繞着的飯菜香味完完全全勾起了他的食欲,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桌案上的飯菜都是牧聽舟最喜歡吃的家常菜, 甚至還有幾道是曾經郁清名的拿手好菜。
他眼巴巴地收回了視線,将目光投向了不遠處孤零零的青菜上。
——伺候人要先幹什麽來着?
哦對,要先布菜。
也不知是不是大腦運轉得太快,都來不及過多思考, 身體已經比想法先行一步動了起來。
牧聽舟執起先前咬着的筷子,在裴應淮身旁侍從的死亡注視下,動作飛速地夾起一片青菜送入了裴應淮的飯碗中。
與此同時,臉上挂起了笑:“大人, 您吃, 我來替您布菜。”
侍從眼睛瞪得巨大, 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卡在了胸膛之中, 憋得臉色通紅。
這個妖族是怎麽回事, 竟然能這麽不知分寸?!
他那視線恨不得将牧聽舟盯了個穿,後者莫名其妙地擡頭瞅了他一眼,還以為這人眼角抽搐是有什麽怪病,尋思着他師兄現在怎麽還把這種人放在身邊。
牧聽舟咬住筷子, 眼神催促着他,眸中寫滿了讓他嘗嘗看。
——畢竟他嘗完之後自己也好動筷。
裴應淮被他盯得一陣沉默, 半晌過後,也執起筷子嘗了一口。
身後的侍從登時用一種驚悚的目光望向他,匆忙上前一步,失聲道:“仙尊大人,那是——”
“嗯。”裴應淮微微斂眸,聲音很淡地應了一聲,“稍鹹。”
牧聽舟彎了彎眉眼:“那我嘗嘗。”
兩人的相處模式細水長流,牧聽舟骨子裏都透着一股與裴應淮在一起相處時的自在和渾然天成,這種狀态是不管任何人都插入不進去的,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侍從。
牧聽舟自己吃一口,還不忘給裴應淮夾一筷子:“大人,您試試這個……哦對,還有這個,這個是我之前最喜歡吃的,呃,其中之一……”
他夾什麽,裴應淮就吃什麽,但不知從何時開始,裴應淮便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撐在桌案上,黑發自然垂落在胸前,就這麽認認真真地看着牧聽舟。
黑沉沉的眸子中透出一絲光亮,貪婪的目光像是要将面前的青年盡數吞沒一般,肆無忌憚地從他的鼻梁一路向下,停在了青年的唇瓣上。
身旁服侍的侍從早就在先前就被裴應淮遣散了,如今寂靜無聲的殿宇之中僅剩下他們兩個人,除卻木筷碰撞盤碗的聲音,就別無其他了。
這氣氛放在旁人身上定是要受不住的,可惜牧聽舟并不是平常人,他早就習慣在這種狀态下與裴應淮相處,自然也沒有管那麽多。
長夜将近,殿宇外的燈籠瑩瑩亮起,在黑夜之中閃爍着一束微弱的光線。
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殿宇前的那條路。
牧聽舟無意間地擡頭,螢火般微亮的光映照在他的瞳眸之中,仿若在黑夜之中燃起的一縷星火。他似是發現了什麽,緩緩停住了動作。
裴應淮微頓,順着他視線的方向望去,淡淡開口:“很奇怪嗎?”
他突然出聲,倒是把牧聽舟吓了一跳:“什麽?”
裴應淮道:“按理來說,不管是修者還是魔修,都有在黑夜中透視的能力,只要将靈力附着于眼睛之上,不管是怎樣的黑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輕聲道:“所以我在殿宇前挂上了燈籠,你不覺得奇怪嗎?”
“……”牧聽舟沉默片刻,“不奇怪。”
因為他是為數不多,知道裴應淮為何要挂起燈籠的人。
少年時期的他比較貪玩,當時的修為也不是很高,并不會驅使靈力附着于眼周,偶爾會有玩得很晚的時候。
天色昏暗,萬鹿山的周遭又全是樹木,遮天蔽日,放眼望去,竟然真的沒有辦法在漆黑的夜幕之中精準地找到他們所居住的偏峰的位置。
那時的他第一次玩到這麽晚,最後找了整整半個時辰也沒有找到回去的路,只得氣餒地坐在石墩上,眼巴巴地差點哭出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餘光一亮,擡頭望去時,不遠處的山峰上竟然亮起了一抹極其微弱的亮光,卻在這漆黑的夜幕中極為明顯。
牧聽舟微張着嘴,呆呆地望向那抹微弱光亮之處,心中有些不确定。
又過了好一會,樹叢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少年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他師兄拎着一個燃了一半的燈籠站在陰影處,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牧聽舟頓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蹭到裴應淮身邊,攥住了他的衣角,小聲道:“師兄,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裴應淮胸膛上下起伏了下,最終還是無奈地拉住了他的手,重重地嘆了口氣:“知曉你找不到,師兄點燈了,沒有看見嗎?”
牧聽舟聽着更委屈了:“那我哪知道那盞燈是你點的,你也沒有提前跟知會我呀……我不管,你回去之後得幫我跟師父說。”
裴應淮涼涼的聲音傳了過來:“下不為例。”
“下次倘若是再找不到路,你便擡頭看看。”他說,“只要是師兄在,你就不會找不到回去的路。”
再然後,這燈一點,便是點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時間,夜夜不滅。
他說完之後,裴應淮并沒有接話,眸光掃過屋檐下的燈籠,袖袍輕飄飄地一揮,那燈籠的燈光倏然滅了。
牧聽舟的心就像是這燈籠似的忽明忽滅,他強裝鎮定,扯了扯唇角:“大人為何……突然将這燈籠滅了呢?”
裴應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指尖輕挑,原本微弱明滅的光芒又忽地變亮了許多,牧聽舟餘光登時一亮,燈籠的光将殿宇前的整條道路都給照亮。
牧聽舟:“……?”
裴應淮收回手,瞥了他一眼:“方才就想問你,不覺得太暗了嗎?變亮些,才好看夜路。”
牧聽舟:“……是,大人說得對。”
懸着的心再次落地——說到底,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認出他來?!為何能這般性情不定?!
他心底糾結,一邊尋思着為何祁蕭然能一眼将他認出,而裴應淮不能;另一邊又在想裴應淮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舉動……到底有沒有将他認出來?
牧聽舟這才恍然發現,他對眼下的現狀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暗暗咬牙,覺得自己不能再處在這麽被動的位置上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說了,若是裴應淮真的記不得他也沒事,大不了他們兩個從頭開始,只要他還記得就好。
思以至此,牧聽舟深呼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低垂着眉眼,順從地道:“大人,夜深了,我來替您更衣。”
說罷,青年上前一步,輕輕扯住了男人的衣袖,将黑金色蟒袍長衫給褪了下來。
纖細蒼白的手指勾着金邊束腰,靈巧地解開了飾扣,啪嗒一聲。
……卡住了。
牧聽舟:“……”
他不信邪,又用上了另外一只手,擰了擰那束腰的搭扣,卻無意間又将腰帶收緊了幾分,卡得更死了。
足足忙活了大半天,牧聽舟都沒能找到重新解開束腰的方法,他頭都不擡,硬是和這條腰帶杠上了。
一只手貼着他的小臂擠了進來,在牧聽舟怔楞的瞬間,慢條斯理地在他指尖觸及的地方随手一解,那擰巴成一團的束腰便輕輕松松地解開了。
與此同時,頭頂響起了一道聲音:“你是看我不喜,想勒死我嗎?”
牧聽舟:“……”
他緊緊咬着牙關,耳廓通紅,硬生生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大人說笑了。”
裴應淮低低地應了一聲,順勢抓住了他的手指,在掌心中把玩了起來:“還是說……故意在欲拒還迎?”
牧聽舟閉了閉眼,忍了又忍,冷笑了聲:“怎麽會的。”
裴應淮很快又接話:“噢,那就還是不喜歡我,企圖勒死我呗?”
男人擡起手,指腹捏住了青年耳畔垂下的一縷碎發:“還是說,妖族口中的祭品從一開始就是個幌子,你是串通好打入九重天內部來殺我的?”
牧聽舟無言片刻,拂掉了他的手,側頭道:“大人想得可真周全,可惜都不是。”
他聲音難得柔和了幾分:“真的不是,我是很單純地仰慕仙尊大人,是心甘情願的。”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把男人哄好了,在那之後他都沒有再糾牧聽舟的毛病,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被牧聽舟将衣物褪去只剩下了一件裏衣。
此刻牧聽舟也有點眼皮子打架了,奔波了一天,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早就将他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地攥着裴應淮的衣襟,道:“大人,您先睡下吧,我在一旁看着您。”
他還想多看看他。
多看看三十五年後的他。
下一秒,他疲軟的身體猛地被一個力道拉入了冰冷的懷中,驚呼聲淹沒在了唇齒間,牧聽舟神思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一氣呵成地拉入了被褥之中。
那只手摁在他的後腦殼,裴應淮将人壓在了懷中,言簡意赅地開口:“睡。”
“什麽事明日再說。”
不知是不是這懷抱太過熟悉,牧聽舟鼻子一酸,眼眶都有些紅了。鼻腔之中萦繞着清雪般的味道,冷寂又淡雅,冥冥之中那緊繃的神經終于松緩了些。
他閉上眼睛,不知不覺之中,呼吸逐漸變得沉緩。
不知過去了多久,身旁的男人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眸,貪婪的目光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落在懷中青年的身上。
那模樣,仿若在皚皚白雪中茕茕孑立走了大半輩子的人,終于在暗無天日的世界中找到了那抹生機與光亮。
近乎□□的目光掃過青年的五官,無意識縮緊的懷抱使得青年有些難受地蹙了蹙眉。
裴應淮的指腹細細地描摹着他的臉頰,輕聲道:“瘦了。”
而後又似是自言自語:“無礙,養養便能回來了。”
他終于将人攬入懷中,胸膛與胸膛之間嚴絲合縫,他微微屈身,臉側貼着牧聽舟的臉頰蹭來蹭去。
熒藍色的靈力如水般,在男人的趨使下化為了在空中化為了鎖鏈的形狀,無聲地扣鎖在青年纖細的腕骨上。并未浮于表面,而是緩緩地,堅定地,融進了他的骨血中,融進了他的神魂裏。
裴應淮閉上眼睛,遮住了眼底的一片波濤洶湧,聲音喑啞,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舟舟,舟舟,舟舟……”
他像是即将溺死的人,在最後之際終于抓住了浮木,緊緊地抓住,再也不會松開手。
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