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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0 第 260 章
    從前有個地方, 叫真言國。
    這個國家不在天、不在地,不在山、不在海,不在非真言國人的眼中, 其他國家的人們若想要看見它,需要等一個日子。然而誰也不知道是哪個日子、哪個地方, 倏忽就出現了一扇門,呼啦啦地出來了一群人。
    這群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男女老少的, 看着也跟別國的人們沒什麽區別。然而,真言國的人們卻知道,這區別可大了。他們之間的區別,不在外表, 也不在身體, 而是在心裏。這也就是真言國之所以被叫做“真言國”的原因。
    真言國的人們, 不會撒謊。
    興許最開始還是有人撒謊的,可是很快人們就發現了撒謊毫無意義。每一個人都能互相看到對方的所思所想,上一秒的謊言, 下一秒戳穿,隐瞞的樂趣在瞬間消散。
    這使得真言國成了一個沒有謊言的國度。
    既沒有了謊言,又在心意相通下消弭了分歧,自然也就沒有了争端。真言國裏人人和平共處、安居樂業, 日子過得就像森林裏的溪流, 高山上的湖泊,湍湍又端端, 平靜又靜翳。
    這般到了老國王的百年壽誕, 亦是遴選下一任國王的時間。
    老國王公布了三條他的遴選準則:
    一, 獲選者須有外出歷練的經歷;
    二, 獲選者須獲七成以上的臣民支持;
    三,獲選者須得到大祭司的認可。
    這三條準則對真言國的人們已是耳熟能詳,因為它和老國王當初繼任時一模一樣,也和老老國王當初繼任時一模一樣,可說從古至今,從未變過。
    而在正式遴選之前,大祭司會乘坐一艘小船前往靈思湖的中心,叩問悉知蓮,得到七顆種子,也代表着七名參選者的心魂。接着,他會将這些種子,通過連着湖水的地下靈脈送出國門,到達外界,開啓他們的歷練。
    在這七名參選者中,有一名叫火焰王子。
    稱他為王子,并不是因為他與老國王有什麽血緣關系,事實上,歷年歷任的真言國國王,都與他們的上一任沒有什麽血緣關系。想要在真言國繼承王位,除了要被悉知蓮答出,符合三條準則,別無他途。
    因此,“火焰王子”這個稱號只代表他是一名獲得了遴選資格的參選者,以及,他的種子是紅色的,就像一團火一樣。
    就好比他們還有一名“春水公主”,她的種子是綠色的,如同樹木、如同溪流,所到之處無不煥發生機,令人陶陶怡然。
    為了保障公平競争,大祭司給參選者們的心魂上了一把鎖,讓他們在外歷練時,不得與國內聯系,不得與同胞聯系,不得互相聯系;又為了保障他們的生存,強行喚醒了他們的種子,讓他們擁有了保護自己的一些能力。
    參選者們,便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好奇地觀察起了這外面的世界。
    矯行國——
    這是真言國人們給予外界的稱呼。
    因他們與真言國不同,無法互相溝通心思,少有人能以誠相待,常常矯言僞行、文過飾非。
    在矯行國中,若想要繼承王位,往往要通過血緣關系,就像那兒的一句俗話:律師的兒子是律師,醫生的兒子是醫生,國王的兒子是國王。
    為了監督教化人們的言行,矯行國設置了一個教管部,樓高數百米,聳入雲天,猶如一只居高臨下的眼睛,無時不刻注視着地上的生靈。
    火焰王子是不幸的,因為他落在了矯行國的教管部附近,甫一出現就被逮着了。
    火焰王子又是幸運的,因為他的種子被喚醒的是烈火一般的攻擊能力,殺傷力頗大,甫一照面就把教管部的人都打跑了。
    矯行國一看這不行,連忙加派了更厲害的衛兵,上千人就像一張大網一樣,結結實實地把火焰王子縛住了,連夜送入了教管部的核心,銅牆鐵壁鑄就的研究院。原來矯行國早早發現了真言國人的存在,像這種天生會讀取他人心思的能力,對整個矯行國賴以生存的謊言僞裝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于是在那兒,火焰王子遇到了許多像他又不像他的人,他心知那都是真言國流落在外的同胞,偏又囿于規定不得相認,只得寫下含混不清的寥寥數語,只盼同胞們也能像他一般,早日喚醒自己的種子獲得自由。
    也是虧得大祭司給他心魂上的那把鎖,心魂藏在了精神深處,種子藏在了心魂深處。它就像一道無形的隔膜,擋住了來自教管部無數次的探測,也擋住了來自同胞們無數次的窺視。
    火焰王子通過了研究院的考核,贏得了進一步了解矯行國的機會。
    而後他才發現,原來矯行國不僅僅是一個國,它在不同的地方被稱作了不同的國,不同國的人們說着不同的語言,或互相仇視着,或互相利用着,或虛與委蛇着,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說着與真心相悖的假話,上演着各自的劇目。
    矯行國的人們,會因為膚色不同,互相戕害,會因為性別不同,互相戕害,會因為財富不均,互相戕害,會因為意見不合,互相戕害到不惜掀起戰争,血流成河。
    最讓火焰王子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偌大地區的統治權,居然能落在一個自私自利的騙子手裏,只因這個騙子善于包裝,滿口謊言說得天花亂墜。
    還不止一個!
    于是整個國家的統治,從下到上,或從上到下,竟然全靠騙。騙權力、騙財色、騙資源,騙得這一個國家,像一棵被蛀空的大樹,外表看着完整,內裏全部爛完。
    這在真言國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前輩,我有問題!”
    季文淑舉手道,打斷了宣烨的講述,後者給了個手勢示意她講:
    “你剛剛說的矯行國的那些問題,真言國就不存在嗎?就好比說意見不合這一條,”她想了想道,“就像我們其實也會有善意的謊言,因為真話傷人嘛,又不想吵架……那如果再也無法隐藏真實想法,對方難道不會因此更加生氣,導致雙方的沖突更加激烈嗎?”
    宣烨嘴角微勾答:
    “會,但可以解決。”他的語氣不緊不慢,“真言國的官員們對此,往往有兩種解決途徑。一是解決矛盾本身,需要調用資源、需要時間,做好記錄和手續;二是直接傳遞思想給矛盾雙方,使之能跳出自身所局限的視角看待問題,使該矛盾不再成為主要矛盾。”
    “你的意思是,官員們會直接讓民衆站到他們的立場思考?”
    季文淑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那如果他們想的不對怎麽辦?他們挾帶私心怎麽辦?那些民衆畢竟不是官員,總要回歸自己生活的。就好比說我到外頭去打工,黑心老板不給我工資,讓我體諒公司艱難,讓我為公司着想,好,我體諒了,那我自己怎麽辦?我就不配活着嗎?”
    “好問題,”宣烨贊道,“這就要說到真言國的統治層選拔機制了。”
    季文淑表示洗耳恭聽。
    “在真言國,對一個人的能力判定标準是預知力,或可稱之為‘算力’。顧名思義,”宣烨說着起了身,随手拾了根樹枝,在地上劃土寫了道公式——321+123=444,“這樣一個簡單的式子,甲須一秒算出,他旁有一名乙,僅零點一秒。那麽,便可說乙的算力高于甲。”
    季文淑:“啊?”
    宣烨見她反應,又寫了個公式——E=mc^2:“像這樣一個式子,丙用了一天算出,丁用了一秒算出,便可說丁的算力高于丙。”
    季文淑皺眉:“……你的意思是,真言國選官員的方式,是選數學家?”
    “我的意思是,”宣烨将地上的公式劃掉,畫了兩個圈,“在真言國,民衆們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問題,就像這些式子一般,有難有易,也有不同的解法,端看官員們解的速度,以及解的是否‘正确’。”
    “呃……”季文淑眉擰成麻花,陷入了思考,“可是……怎麽算作正确呢?而且,如果一個人遇到的問題性命相關,一個官員解錯了,那個人就沒命了,豈不是也沒下個官員在他身上驗證正确的機會了?”
    “對,所以真言國并不在現實中驗證解法。”宣烨點頭道。
    季文淑:“啊?”
    宣烨在地上的兩個圈旁畫了個三角形:“這是現實中的問題。”圍着三角形,又畫了兩個圈,“這是真言國為此問題締造的模拟幻境。因為真言國的人們可随時随地互通心思,包括在睡夢中,是以所有人的夜有所夢便連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鏡像似的‘平行世界’。因一個解法代表着一種未來,是以有人将此幻境稱之為‘預知夢’,也有人稱之為‘奇境’。”
    他說着,點了點圍着三角的第一個圈:
    “這是針對此問題的第一個解法。一個官員将精神投影後,‘奇境’便會按照他的設想與行為,開始推衍變化,直到得出一個結果。”
    樹枝又點在了第二個圈上:
    “這是第二種解法。”接着點到了第三個、第四個圈,“以此類推,一個問題四周會分布着圍繞它産生的各種解法奇境。同時,這些解法亦會進入人們的夢中,在他們以心發問、以身體驗後,就會依照本能做出抉擇,形成一定的共識。共識越大,就證明該‘解法’越正确。而最大的共識,才會在最終,降臨現實。”
    季文淑聽得張大了嘴,感覺像在聽科幻小說:“哇……”
    對她的驚嘆,宣烨的神色淡淡:“因此,你先前所慮并不會發生。藏有私心的、抑或道德敗壞的、目光狹隘的,那樣的人,往往已在奇境百年內就被淘汰了。”
    “——太厲害了!”季文淑忍不住雙手合十,眼中放出了羨慕的光,“這樣一個國家,豈不是朝中人人清明,完全不會有什麽貪污腐敗、苛政剝削不公之類?!這也太神奇了,好棒啊!”
    “是麽?”宣烨微微一笑,将樹枝一扔,重新靠在了樹幹上,“那我繼續講火焰王子了?”
    “好好好!”季文淑完全被真言國的故事吸引了,恨不得搬個小板凳再靠他近一點聽。
    話說鬥轉星移,悠悠數載。
    火焰王子在矯行國竟也交上了幾個當地的朋友,這在從前,簡直想也不敢想。
    要說他從前在真言國,也不是沒交過朋友。但真言國的朋友們,好的坦坦蕩蕩,惡的毫不遮掩,關懷直說直往,有的甚至把想到的解法直接投入他的夢境,迫他接受。
    而矯行國的朋友們,卻是好的遮遮掩掩:
    明明心裏對他關懷,行為對他付出,嘴上卻全不饒人——似乎生怕讓人知道他們是個好人。
    這讓火焰王子覺得非常有趣。
    矯行國這樣的環境中,惡人自是慣會裝好人,好人卻也會扮作惡人。
    與此同時,他的一些同胞,已利用起了單向看到矯行人所想的天賦,在矯行國混得如魚得水——
    因為可憐的矯行人,并不能像真言人那般,在成功驗證一個解法時,瞬息就能通過奇境連夢,讓舉國上下都知道是他解出的。
    矯行人的做法,往往要先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寫作文字落到紙面上,或公開場合說出,再通過什麽刊載媒介等等,傳遞到其他人手上,效率十分之低。
    這就給了一些真言人取而代之的機會。
    畢竟一些矯行人也是有真本事的,所思所想不比真言國的官員差,在母國時無法憑借算力獲選官位的真言人,到了矯行國,竟恬不知恥地剽竊起了自己曾最看不起的矯行人——搶在那些矯行人寫出或說出之前,寫出或說出,這樣,就可将對方的思考成果、付出算力取得的優秀解法,據為己有。
    火焰王子原本看在他們是同胞的份上,意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當他們的手段越來越下作,甚至動到了他矯行人朋友的頭上時,他就坐不住了。
    在親手處理了第一個這般做的真言人之後,就有了第二個。
    第三個。
    第四個。
    ……
    不知不覺中,火焰王子手上沾染了越多越多真言人的鮮血,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矯行人的信任。
    他在矯行國的地位水漲船高。
    高到了他們的教管部,甚至願意抽調一支精銳衛兵,專門為他服務,好方便他處理更多的真言人。
    此時距離他被賦予下一任真言國國王的參選資格,已然過了十年。
    這十年間,火焰王子未曾收到過一次來自國內的消息,也無法知曉遴選到了何種進度。
    或許已經結束了?新的國王已經誕生,他未能獲選。
    這也很正常。
    畢竟以他的所作所為,不被當成叛徒都算好的了,還妄想得到七成臣民支持?怕不是早就上了歸國黑名單。
    這般又過了數年,随着逐漸習慣了在矯行國的生活,火焰王子從一開始的好奇輕視,到憤憤不平,到惶惶惴惴,到內疚掙紮,到他幾要忘了自己出生真言,曾作為王位參選者前來歷練時,他夢到了一朵潔白蓮花的花苞。
    亭亭玉立在幽藍的水域中央。
    純淨,神秘。
    靈思湖,悉知蓮。
    他的種子,就像一尾小魚一般,被引着游了過去,到進入蓮心的那一刻,他聽到有個聲音問他:
    “你所期望的……未來,是何種模樣?”
    不受控制地,火焰王子腦海中湧現了無數的真言人,無數的矯行人,他們與真言國中的不太一樣,也與矯行國中的不太一樣,真言人避開了矯行人的遮遮掩掩,矯行人不再畏懼真言人的觸碰,他們看起來如此的不同,卻又好像沒什麽不同。
    火焰王子在悉知蓮中沉睡了七天七夜,在這七個日夜裏,他所描繪的未來與期盼,流入了真言國所有臣民的夢中,在他醒來後,靈思湖上開遍了鮮血一樣紅的蓮花。
    一朵接着一朵,一片連着一片,猶如漫天火光般絢爛。
    大祭司告訴他,他已成為了真言國的王。
    ——紅蓮之火,即将滌蕩世間一切罪惡。
    “然後呢?”
    季文淑興致勃勃地追問着,見宣烨毫無預兆地停了,她催促道:“火焰王子繼位後,兩國就開始友好相處了嗎?”
    尚未待到對方回答,一聲焦急的呼喊:“秀秀!”打斷了兩人交談。
    “诶?”季文淑一回頭,看到是鐘信來了,忙空出只拄拐杖的手揮揮,“仲哥,我在這嘞!”
    彼時日将西斜,将日光變作了霞光,雖不似大清早那種霧漫仙林似的美,卻也是給這滿林碧翠燒上了半邊紅翡,洋洋灑灑地潑了一片彩墨。
    鐘信從這濃墨重彩的畫卷盡頭跑來,額上一層薄汗,帶着薄怒:“不是說只出來走十五分鐘嗎?你這都快一小時了,傷口感染了怎麽辦?”
    “啊?”季文淑大驚,“一個小時了?”她着急掏出手機去看,一看才五點,“哪有一個小時,才四十分鐘,不到五十的,”想起宣烨,“都怪宣大大講的故事太精彩了!”
    “宣大大?”
    鐘信順着她的所指望去,只見一根光禿禿的樹幹,蹦跶了一只胖松鼠,翹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兩只前爪抱着一顆果子,啃得正歡呢,對上他倆的目光,“嗖”地一下蹿沒了。
    鐘信:“……”
    季文淑愣了幾秒,驀地發出一聲慘嚎:
    “嗷——又被個‘假人’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