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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2 第 262 章
    入了冬的臘福村, 雨倒是不下了,空氣變得又幹又冷。
    大白天的山裏還能有個二十幾度,到了晚上就掉到了零度, 鼠鳥蚊蟲皆躲了起來,偌大的林子, 一汪黑黢黢中一點光,靜悄悄。
    鐘信早早備了柴, 燒起了火塘。一旁竹架子上晾了兩斤新鮮羊肉, 是他下午去村裏買的,細細切成了片,還有一筒竹蟲,是他早上去林子裏捉的, 活的哩, 堆疊着蠕動。邊上湊着若幹碟菌子, 有雞枞、幹巴、黑牛肝菌,洗淨瀝了水的碼着。
    鐘信鋪了鐵篦子,先把羊肉串上了簽子, 十串排開,刷上了油,撒了香料。又叫季文淑倒了兩杯甜米酒來溫着。
    兩人這般忙活了十來分鐘,方才得以坐下互相偎着, 吃上一口熱乎的。
    羊肉外焦裏嫩、彈牙酥香, 裹着紫蘇葉、白芝麻、花生碎,在齒間爆開了鮮美肉汁。季文淑披個大襖子, 靠在鐘信身上, 一口小串一口小酒, 惬意了片刻, 見着融融火光映牆,脫口而出: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鐘信正用筷子翻炒幾只竹蟲,沒反應過來:“嗯?”
    季文淑笑道:“仲哥,你看我們現在像不像那詩裏的古人?”
    兩人耍朋友耍了有兩個多月,把情侶間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嘗了個遍,現下如膠似漆,倒也不必裝什麽了,在旁人看來就是一對度蜜月的小夫妻。
    “嗯。”鐘信看她,眼底湧起笑意,與她碰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兩只竹筒杯相撞,磕出輕響。季文淑抿了一口,看他喝了半杯,随着甜滋滋的酒入喉,她頑心驟起,撲了過去,把人按住親了一口:“甜不甜?”
    鐘信被鬧了個大紅臉,簡直手足無措:“你、你起開,小心燒到。”
    “不行,”季文淑就喜歡逗他這樣的,誰讓這人平日裏老一本正經的,還老愛說她,數落這那的,明明他們什麽都做過了,還羞得跟個黃花大閨女似的,搞的她覺得自己才是那個采花的土匪,“你不說,我不起。”
    “……甜。”鐘信認慫。
    季文淑不依不饒:“什麽甜?”
    鐘信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笑靥如花,好看到動人心魄,一時他惡向膽邊生,想讓她見識見識什麽叫瞎撩人的後果,誰料他剛一個反撲回去,就聽季文淑大喊:“糊了糊了!竹蟲,快快!”
    鐘信忙松開她,去給竹蟲翻個面,果然半邊有點焦到發黑了。幾筷子撥弄後,撒料裝盤,遞給季文淑一碟酥脆。她開開心心地吃掉一根,嘎嘣脆,用肘撞了撞他:“任務完了以後,你想去哪?”
    鐘信此時十分不開心地給雞枞刷油:“你想去哪?”
    “我……我想去海邊,”季文淑靠在他身上,目帶憧憬地說,“就是那種浪很大、很大的海邊。”
    “洱海?”想想洱海沒啥浪,鐘信換了個地方,“海南、三亞?”
    季文淑點點頭,鐘信應道:“好,我們去海邊。”
    季文淑又問:“仲哥,你想結婚不?”
    鐘信差點懵了,心跳快得他一下結巴了:“你、你想不?”他迅速接了一句,“你想我就跟組織提申請!”
    “啊?”季文淑顯然就是随便問問,“咱、咱倆?”她也一下被弄結巴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組織不是有規定,夫妻不能是同部門有同一個直屬領導還什麽的?咱這一結,回去立馬就被調走一個?”
    經她一提醒,鐘信也想起來了,是有規定的,成員之間有夫妻關系的,除了不能隸屬同一個領導,還不能是上下級,還不能擔任相關單位的一堆職務,簡而言之,就是甭在一個單位工作了。
    一對小情侶就跟被人兜頭一盆冷水似的,頓時就蔫了。
    空氣涼了,燒烤也不香了。
    季文淑吭哧吭哧啃完半碟竹蟲,又輕輕肘擊了下鐘信:“你家裏還有別的人不?”
    鐘信把烤好的雞枞放她盤裏:“就我一個。”
    “你也是孤兒?”她瞪大眼睛。
    鐘信點頭,抓了幾片羊肉串上,撒了撮辣椒面,這回是給他自己的。
    “男娃娃也會被遺棄嗎?”季文淑邊吃邊問,“你之前哪個福利院的哇?”
    “你誤會了,”鐘信解釋道,“我父母是在做任務的時候殉職了,我被他們的戰友收養了。”
    “哦……”季文淑想了想,不知該怎麽安慰他,“沒事,都過來了。我也一樣……嗯,我比你稍好點。我是被扔到福利院門口的……”
    鐘信停下了動作,看她。
    季文淑被看得不大好意思:“畢竟他倆……應該還在世吧?……我父母還算是個好人嘞,沒把我賣山溝溝裏頭……”
    話未落,她就被一把抱住了。
    室內在這一刻靜得只剩下了柴火的噼啪聲。
    “……怎,怎麽了?”季文淑小聲問。
    久久,她方聽到鐘信答:
    “沒事,都過去了。”他抱得她這樣緊,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了,“……以後有我。”
    ……
    日升月息。
    當連片的梯田從豐收的金燦燦成了冬閑的棕溜溜,不知誰從山裏引吭高歌了一句:“擴塔喽——”
    噼裏啪啦的爆竹響起來了,咚咚噠噠的象腳鼓敲起來了,還有锵锵的銅铓、铛铛的牛鈴、嗚嗚的蘆笙,村裏的、鎮裏的,做農活的人們,聞聲而至,圍作一圈跳起了為新春祈福的山神舞,好不熱鬧。
    季文淑被村裏人邀着吃飯去了。雖然她愛教的老是女娃娃,家長們卻也承了她幾分情,今天請她吃破酥包,明兒請她吃手抓魚,再有什麽剁肉米幹、餌塊粑粑,讓她把個年夜飯生生吃成了“百家宴”。
    阿奶的好姊妹們也翻出了壓箱底的衣裙,把她裝扮了起來。于是季文淑今天穿傣族的,明天穿拉祜族的,後天穿佤族的,跟着鄰近的阿叔阿嬸們去拜廟、去趕集,混人堆裏,這看看那看看,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好玩。
    她腦袋上一堆飾品叮鈴哐啷的,手上捧着一根剛蒸熟的甜苞谷,邊逛邊啃,這拎東西的活計自然也就落到了鐘信的身上。
    不巧組織也發了年貨,糧油米面的,他一人挂了一身,一手拎着花生油,一手提着小麥粉,先去阿奶家,再去駐村的同事家,鄉裏鄉親的娃娃們都多少分了點,被季文淑催促着,連宣烨家都沒落下。
    不過他倆去的時候,宣烨沒在屋裏,季文淑喊了半天,見沒人應,就把東西放門口了,貼了張紙條子,留字:送你的,沒毒,新年快樂!
    一通折騰下來,這邊境小年也算過了個七七八八,兩人正準備躺平幾天好好歇歇呢,誰料季文淑一個突發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鐘信疑心是過年去村民家吃飯吃岔了,先讓她喝了點消化藥,不見好轉,又去鎮上找醫生看了看是不是腸胃炎啥的,結果醫生一看化驗單,就說她懷孕三個月了,把這對小情侶一下給說傻了。
    兩人回家懵圈半天,才開始商量該怎麽辦。
    孩子肯定是不能要的,要了這組織怎麽交代,山溝溝裏怎麽養,孩子戶口怎麽上,一想都是沒法處理的事兒。輾轉反側半宿,鐘信決定把話跟季文淑攤開說了,一個個理由,條分縷析的,季文淑聽了也應了,鐘信以為她答應了,放心睡了,睡了一半又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偷偷哭了半被子。
    接下來的幾日,鐘信心懷愧疚,不咋敢跟季文淑說話,更不敢說要帶她去醫院。季文淑呢,該吃吃該睡睡,也不知是藥起作用了,還是激素正常了,總歸是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了。鐘信偷偷跟着她出門,偷偷看她教書,去找宣烨唠嗑,看不見的時候,怕她不去醫院,又怕她去醫院,三五不時熬點小米粥加紅棗,季文淑喝完一抹嘴說謝謝,跑了,繼續早出晚歸。
    兩人的關系竟有點像回到了剛認識的那會兒,客客氣氣的,禮貌裏帶點距離。
    待到了快三月,村民們春耕都播完種,白鷺飛水田裏了,鐘信忍不住了,試探了一句:“那、那個,秀秀……孩子,還在嗎?”
    季文淑甩出一句:“你猜。”
    一句話讓鐘信揣摩了一個月,等過了潑水節、神魚節,天熱起來了,好家夥!他一看那肚子,什麽吃胖了,分明是顯懷了!
    鐘信感覺自己被糊弄了,一時間又急又氣,跑去質問季文淑:“不是說好了不要這個孩子的嗎?你這樣一意孤行,到時候孩子生下來了怎麽辦,你想過嗎?”
    “想過呀,”他既這樣問,季文淑便答了,“首先我沒答應你拿掉孩子,然後生下來了就好好養着呗,還能怎麽辦。”
    鐘信頓覺眼前一黑:“什麽‘養着吧’?就這環境、這情況,你拿什麽養?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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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
    “我來養啊,”季文淑理所當然道,“組織每個月都有發工資,任務現在也不繁重,宣烨估摸待不了三五年要跑路,到時候我就送娃去市裏上學。”
    “那戶口呢?”鐘信急道,“總不能一生下來就是個黑戶吧?”
    “怎麽會黑戶呢?”季文淑奇道,“當然是上我的戶口啦。”
    鐘信一噎,他陡然發現,在季文淑方才的回答裏,一個字都沒提到他該如何如何,就好似,這孩子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我不同意!”一個情急之下,鐘信喊出了接下來半年裏他最後悔的一句話,“作為這個孩子的父親,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季文淑的眼神冷了,“這是我的娃,我管你同不同意。再說了,你說你是父親,你有證據嗎?你有親子證明嗎?反正你都不要娃了,那你就沒娃了呗。”
    這下,鐘信徹底傻眼了。
    “為什麽一定要留下那個孩子呢?”肖少華問,神情是不贊同的,“或者說,為什麽不做避孕措施呢?那個地方聽起來醫療條件有限,不管是引産抑或分娩,除了救助難以保障,她的身體也會受到相當損傷。”
    “哪兒那麽多為什麽,”李秀答得坦然,“其實就是太無聊了呗。”
    肖少華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啊?”
    李秀給他分析:“你想啊,那個地方,窮鄉僻壤的,又沒網又沒啥娛樂的,來個節就跟過年似的,但節又不能天天過。任務就是成天盯個宣烨,但那人甭管多好看,盯個一周也就夠夠了。去教娃娃吧,娃娃們還要幫家裏幹活種地,家長們還說你讓女娃娃亂了心思咧,去找宣大大學點啥吧,大大才不搭理你,總歸就是無聊,人一無聊,就容易變态,就老想着幹點什麽打破循環。”
    “……”她講得好有道理,肖少華一時竟無言以對。
    “其實就是莽,年輕人頭腦一熱,想到什麽就幹了,壓根沒管後果,死在那兒都是活該。”李秀笑道,給了一句論斷,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對了,朋友那陣子不是可傷心了嘛,她覺得自己遇上了渣男,偷偷哭了好幾次。結果有一次偷摸哭的時候遇上了宣烨,那位就問她咋了,那可是那位為數不多發善心的幾次啊。她就倒豆子一樣把事兒都說了,宣烨聽完還沒啥反應呢,朋友突發奇想,就問了一句‘你能當我孩子的爸爸不?’”
    肖少華:“……”
    “我保證!”李秀說着說着就激動起來了,拍着胸脯道,“朋友說的時候真是一點別的心思沒有!就是想着娃他爹不靠譜,那就幹脆換個爹呗,就是想讓娃能換個靠譜的大腿抱一抱,認個幹爹嘛!結果——你猜,朋友這句說完,宣烨啥反應?”
    肖少華很配合:“……啥反應?”
    “他跑了啊!”李秀捶胸頓足,“那真是掉頭就跑!一點面子不給,直接一個轉身,原地消失!”
    肖少華:“……噗。”
    李秀越說越氣:“你是沒瞧見他那個表情啊!就好像我,啊呸,我朋友是什麽洪水猛獸!至于嗎?我朋友有那麽可怕嗎?!”
    肖少華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好。”他對李秀說,“媽,消消火,你要的紅菊花到了。”
    跑腿小哥把花送上山來了,肖少華收了貨,拆了包裝,給李秀看:“這個怎麽樣?”
    李秀瞧這花開得張牙舞爪的,在綠葉襯托下,一朵朵紅得跟團火似的,喜慶又熱烈,十分滿意:“可以,他一定喜歡。”
    “他?還是她?”肖少華打趣她。
    李秀沒接這話,拿了花往服務點走:“走,去借個掃帚簸箕。”
    肖少華跟上:“借掃帚做什麽?”
    “掃墓呀!”李秀用一種“兒子你怎麽變笨了”的眼神看他,并催道,“快快,還有水桶、金粉、毛筆什麽的,晚了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