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家入硝子我感到冷。按理说,夏天的晚上即便冷,也不该冷成这样。
    我在篝火旁冷得跺脚,忍不住用脚背撞了一下五条悟的膝头,问他为什么没有带帐篷,这个混账无所谓地耸肩,说没必要,而且他的车也带不动。那你带的包里到底装了什么?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他的奸计,可恶至极。经过这一夜的劳途奔波,我几乎忘了他身上那股和夏油杰臭气相投的狡猾,误以为他和我统一战线,像我一样无辜可怜。可事实证明,一次又一次淌入这团浑水里的人是我,每一次有逃脱可能却原路返回的人是我,谁让我不知悔改,谁让我良心未泯,谁让我总是在当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五条悟望向我,摘下墨下,那双瑰丽的六眼里凝下滞重的黑夜,空荡荡的,有种失去的窘迫,可他展现地太过直白,太过坦荡,让我禁受不住想要逃开,但丝毫迈不开腿,他朝我无知无惧地笑起来,像四年前刚到高专的时候,对未来一无所知时的模样。大半个晚上过去,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一直在等的就只有我这句问话,然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敞开他的行囊,让我再一次和他同坠在一条回忆的冥河,一同狼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忿忿地盘起腿,在五条悟的身旁坐下,揪起身侧的草根,连着湿润的泥一块儿丢到火堆里,看它焚烧殆尽,化为余烟,因为草尖刺人。眼前的火苗随清晨的风微摆,橙红的火光笼在他清癯的轮廓,使之柔软可怜,他眼帘微垂,看我,也看自己手中的一切。他的眼神让我产生一时的错觉,好像他比我更加脆弱。也是,他属于一直待在浑水里的那一种。五条悟说我语气不善,像拷问犯人,他明明也是受害者。我低头从口袋里抓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这是我和歌姬承诺的最后一包烟,没了就戒了,不能再抽。我懒得再看他,专心致志盯着我的烟头,点上,看火星明灭。你那叫拖人下水,叫明知故犯,叫死性不改。说完我不去看他。都说文字承载的重力胜过万钧,看,硝子,你一句话伤我好深。五条悟从包里掏出半瓶酒,瓶身还有余凉,这不是我平时会喝的酒。这家伙像故意讨嫌一样,拿着酒瓶在我面前乱晃,趁我不备的时候,用酒瓶冰凉的瓶身轻贴我的脸颊。这个混蛋。我想狠狠地踹他一脚,让他人仰马翻,让他和我一样可怜,可我在篝火旁冷得伸不开腿,脸上一触即过的冰凉几乎要我掉下泪来,可事实是他比我更加可怜。从五条悟的手上夺过酒瓶,我拔出瓶盖丢了出去,丢到某个再也无法寻到的角落,断绝我和他所有反悔的后路,仰起头,一手捻着烟蒂,一手握着酒瓶猛灌,苦艾的味道冲上鼻腔,我仰得用力,喉咙发紧,让所有眼泪倒灌回眼眶。这种糟糕的味道得亏夏油杰受得了,得亏五条悟那个死性不改的甜党忍得了,我死闭着眼,只想自暴自弃。作为交换,由我来听五条悟说起那场“意外”所有的前因后果。黎明即起,头顶灰蒙的天际显得迷胧怯懦,天光将死。我必须听得清醒。
    过去的夏夜炎热得叫人难以忍受,放荡不羁得像场毁天灭地的风暴,搅浑一切,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我或许在某个疯狂的日子里,撞见过两幅身躯在昏暗的角落相叠,流泻一地微茫又纯粹光亮。那个时候我撇撇嘴走开,回去的路上忍不住窃笑,想着贴大字报,从小情侣手里狠狠地敲来一笔,这样的机会很多,多如繁星,原来如此,原来掉落一地星辰,关于少年爱意。从前记得不清,原来是不知珍惜。今年夏天过得尤其得快,转瞬即逝,瞬间是夏油杰转身的那个瞬间,也是我和五条悟剥去曾经蜕变的瞬间。瞬间来得这样干脆利落,如同高举的利刃斩下,与性命挂钩,只要没有当场毙命,我们就能活下去。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夏油杰、五条悟、我,三个人都活了下来。属于前一夜的晚风已经彻底消声觅迹。我在夏夜里感觉到冷,冷得浑身颤抖不止,两只手掩在面上,恸哭一场,双手闭得死紧,可泪水还是打湿了所有的指缝。初现的朝阳照出几缕歪歪斜斜的光,刺入余烟袅袅的篝火。我哭到眼泪干涸,脸上留下干硬的湿痕,摊开手垂在身侧,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五条悟。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他眼底潦草的青灰,看他这一回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目光,无缘无故地望着我,看他一次又一次掉落同一条爱河求生艰难,我拼命地伸手,捞起无数具他无法被拯救的尸骸,看他前往冥府赴死的决心,看他在即将到达人间的边界难忍回头,看他功亏一篑,看他心如死灰。曙光攀上他半边脸颊,透出眼底猩红,熹暖的微光抚上白发,形同戴上金黄的冠冕,要他年少有为,要他前路坦荡,要他一往无前,要他不再回头。好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啊。我握紧他的手,湿冷的指缝贴紧如今他温热干燥的掌心,他歪着脑袋看我,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又似乎惨淡。他在我眼里成了一块乱草间不知死活的岩石。会好的,五条悟,我来看你好起来。我握住他的掌心轻轻晃动,他转头望着日出的方向,眼里纳下所有朝晖,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显得富余,那只能说明他这回打定了主意,要收下属于两人份的日出。我们都把那首歌的名字压在喉间,本意是要护住性命。可他说,他想要唱,想要唱。我知道他简单又下意识的重复伎俩,在尽量掩盖自己的过于执着。他一次又一次开口,听上去在因喉咙充血而痛苦不堪,发不出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