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开臃肿的水气,呼吸宛若泥沼,如同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即将迎来一场夏日的暴雨,谁都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凝固着某人过往的房子里举步维艰,求生困难。菜菜子松了手,被一句话击中,嘴唇发抖,遵照着夏油杰的话,她要忍着痛往前走,双手掩面给五条悟让出了进入的通道,念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否认和颤抖一样不可靠,五条悟没有五十步笑百步,其实他们都百口莫辩。美美子转身冲进客厅,在暴雨就要征伐进屋内的前一刻慌忙合上了窗,远处黑云压境,倾天的雨幕如注,几道电光裂进室内的墙面,形成的光影犹如血脉,揭示出掩藏在这间房子里的一颗惨白的心,几乎空白的十年第一次开诚布公,一动不动地暴露在此地,等着他来解剖。房子里白色的墙,地上铺着白色的地砖,五条悟进屋后径直走向里屋的房门,他一身黑色束身,像把黑刃的刀直接破开这枚苍白的心,刀刃停在房门口,此处该有一声叹息,可被五条悟哑在喉间,推开房门,他要屏息凝神,才能在在困局里避险求生。房间里布局极简,除了必要的家具再无其他,只是墙壁上粉刷的漆料和房外有了明显的不同,一改光滑的白漆,房间四壁刷着烟灰色的砂漆,质地粗糙,满是不平的沟壑。五条悟坐到床上,单人床上是普通的黑色三件套,同样的黑黏着他身上的黑成了海,要将他吞没。粗砺暗色的墙面吞光,不易映影,也就不用在夜里透过自己的影子再见到什么人。这是五条悟猜的,他有信心将对方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只要证据确凿,他能从这些蜘丝马迹里拽出这个十年完整的夏油杰。他说,夏油杰你是胆小鬼么?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骤风摇拽着近楼的樟树只影婆娑,在房里的墙上留下模糊的影,像良心未泯的凶手回到案发现场,心怀愧疚,指认自己的罪状。当年正是因为证据不足,才没能发现端倪,最后两手空空什么没能留住,也许早一步,他就能去找改变的可能性,但后来他才明白,错不在他,夏油杰要隐瞒的东西,他是找不出来的,无法发现也难以改变,如鲸搁浅,死法静谧,痛苦绵长。撑在被褥上的手心感到一阵酥痒,五条悟摸到一根白色的毛发,短而细软,捏在指尖。房门外的微光勾出少女影影绰绰的轮廓,菜菜子冷冷地开口,夏油大人曾养过一只白毛蓝瞳的猫,养到寿终正寝,死得不痛苦,已经埋掉了。熬过短暂的沉默,五条悟只压着嗓子应了一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如洪水滔天,他们都有一根临界线,过了这条线洪水就要将这个逼仄的房子淹没,他们会死。也许在某个可能的世界里,他们真的存在没有痛苦,没有悔意的死。但这种事情也只能停留在想象。房间里的水气加重,呼吸粘重,好似喉咙里堵上了一团湿泥,难以就此下咽,也无法倾吐,五条悟觉得此时的自己急需某种干涸来化解这种湿淋。夏油杰将这道浅色的陷阱留在深色的沼泽里,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银色的烟灰缸,散落的余烬如同泅在瀚宇的星河,余下的半截烟蒂保留得完整,曾被嘴唇濡湿的部分,如今干涸得恰到好处。两人的作战方式向来迥异,他擅长主动出击,少有敌手能从六眼下逃逸。夏油杰心思缜密,精通布局谋略。他能赢得高效,夏油杰能赢得一网打尽。所以这回诱敌深入,他败得并不好看。他说,夏油杰你居心叵测。
    将半截烟叼在嘴里,五条悟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印着梅花的zippo打火机,款式老套,外壳陈旧,但少有划痕,应是保护得好。打了三回,都没燃起来,事不过三,事不能过三,做了三回就算是度了难。火点不起来,五条悟叼着烟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和那枚早就没油的火机。他没有瘾,说起来是不抽的,那本就是夏油杰的东西,留下来是物归原主,当初他走得仓促,东西几乎都留在高专,抽了三年的烟,打火机只用了这一个,不携一物走得身上轻松,就是不放留下来的人自在。他走回客厅,窗帘全都放了下来,两个女孩并排坐在沙发上,扯开一包薯片,翻出夏油杰的旧dv机放起了电影。屏幕的荧光照在她们白皙的小脸上,形形色色的电影角色映成了扭曲的幻影。Mathilda走过一地的血滩敲响了Léon的门,开门就能完成一场拯救,这是她最后的赌注。菜菜子猛然站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惊愕地回望向美美子,是的,她们还有最后的赌注,还有最后被拯救的契机。美美子了然,双胞胎的情深便是在意会,两个女孩一同在客厅里橱柜里翻找,找到了,是一盏淡黄色的小夜灯,外套着一层壳,雕着镂空的卡通图案,同样是旧物。菜菜子将夜灯放到五条悟面前,点亮,照射出暖黄色的光,经过镂空的壳,在四面的白墙上留下两匹活泼的小马,随着自动旋转的灯罩,不紧不慢地在这个暴雨包裹的房间里挪动,摆脱不了旧人的身影。她之所以将这盏灯翻出来拿到五条悟面前,有小孩子怄气的成分,不服输,不甘心,想找出一点可能来证明,拯救要多过被害。灯是在她们还小的时候,夏油杰买来哄她们睡觉,那个时候刚从村子里被带出来,闭上眼周围都是黑魆魆的人影对着她们咒骂和毒打,她们本不该在那样稚嫩的年纪里就知道世界上有着远比诅咒更可怕的东西。夏油杰第一次将小夜灯拿出来的时候,让两个女孩一起抱好,他说会有小马从灯里跑出来,跑进她们的心里,她们坐上马背,就可以和小马驹一起奔跑,从此再也不会害怕。女孩们睁大眼,在漆黑的夜里点灯,目光追随着那暖黄的小马,在平坦的墙面上行进得自由畅快,两只形影不离,到了褶皱的窗幔,波浪起伏,如同在海中历险,又始终有惊无险。最后灯罩偏转,小马来到她们的胸口,柔软的光留驻在她们的心底,承接住身世坎坷的少女们最后一滴惊惧的泪······多年的光景骑着白驹过隙,唯独这一点过往留下的残影始终未变,她们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菜菜子攥紧美美子的袖子,女孩们在彼此的怀抱里失声恸哭,她们的临界线被冲垮,洪水上漫,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回忆里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