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窗玻璃上,试图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粉碎换取玻璃的破裂,声音凶狠骇人,像死也不会停。雨水淌进生锈的窗栓,沿着窗缝挤入,惨烈地飞溅,流尸在窗幔上,一片深色的水渍。五条悟问她们知道Léon死了之后Mathilda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了么,女孩们摇了摇头,她们还没有将这部电影看到最后,可是这应该和电影的结局没有关系,因为他将这部电影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答案。夜灯照射出的小马还在慢腾腾地挪动,浅淡的光移到窗帘上和水渍交叠在一起,正好位于马颈,犹如斩首,这让五条悟想起《The Godfather?》里那颗在诡橘色的早晨被抛到床上的马首,原来一颗马头会流出那么多血,足够将一个人淹没。等一场泪水平息,电影也到了尾声,女孩们和五条悟达成了暂时的和解。美美子盯着他叼着的半截烟,半晌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茶几下的橱柜。拉开柜门,一枚打火机赫然在目,钢印的zippo字样上叠着绽开的梅花。一株冬梅在这场夏雨里绽放得热烈耀目,这不正常。同等的物质,替换了就不再等同于从前,他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陌生,用指腹抚过这枚打火机上的每一道痕迹,又深又重,一条叠着一条,错综复杂,和那悉心守护的三年截然不同。可他熟悉得叫人担惊受怕,同暴雨如注,声势浩大,这不正常。只要记忆还有附身的地方,那人就加害不减。五条悟单手挑开火机,这次一划便燃了火,火舌包裹住过去焚烧的旧痕,他吸了一大口,咳得死去活来,呛出泪花,随即汇入洪流,洪水超过临界线,漫至脖颈,伺机下一刻将他倾覆。他说,夏油杰,你不能一直说爱,还不知悔改。
    (2)他记得曾经是没有那棵樟树的,但是记忆擅自作主,用一点魂魄勾住了那股味道。高专位于山丘,葳蕤繁密,绿植多种,可五条悟记得清,当时没有一棵树长在他们的窗前。偶尔打盹,眼神涣散,脑海放空,停滞一时片刻的思考,他们在屋内,向外远眺,向高窗外讨要一种究竟,想问问这个世界是个什么说法,可只得到一片白茫茫的穹顶,或者昏晦的黑夜,除此之外少有其他。但是那股味道,此时此刻混着雨湿,好像顿时有了气魄,敢叫他魂牵梦萦,又回到那些个夜晚。夏天多有暴雨,他本应该谨记在心有所警惕,才能不至于被回忆冲垮,说起来,敌手陷阱密布,他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迷途羁旅,终究走不出这片荒山罢了。那时的两个人在雨里跑着,笑着,撞开房间的门,从紧贴的身体上滑落的雨水,来不及回到床榻,就直接润进沙发棉麻里,每一滴都冰冷得动魄,每一滴都情热得放肆。夏油杰在身后隔着一层白透的肌肤吻他的脊骨,如同透过轻薄的雨雾游弋山脊,他们身处山间茂林。木质的香绣在那人的颈侧,五条悟记得那股味道,是躯干坚硬,又雨里清润的树,树的原生和自然的彻雨同时徘徊在那人的臂弯里,在一场沉浮混沌的爱里始终不散,拥向自己。从他的方向,刚好可以看见房间里的窗,大敞开,窗扉随着狂风作响,看得见天空阴沉的雨幕倾覆一场,积云浩荡,所有难以触及的宏大挤满那片无景的窗,只在天边给他们留了一线澈明的微光,这就好,会有一个明媚的夜晚,五条悟暗想。这轮恍惚间,他好像目睹了一枚种子在窗外的湿土里扎根,在雨水里茁壮,荟萃着最远处的那一线光,长成参天大树,遮住了所有天空,挡住了他所有的困昏和迷惘。是啊,这就好,他的空窗前终于有了一棵宁折不屈的树,五条悟侧过头咬住夏油杰的耳垂,体温是这般热,黑玉是这般冰,你是这般坚硬的人。待到半夜,雨幕散尽,夏油杰从阳台的依栏边回屋,将半截烟蒂碾灭在床头的烟灰缸里,伏下身,从吻里渡来一口烟。记忆里,那该是五条悟第一次与香烟密切接触,辛辣的苦裹住他的舌尖,他呛出泪,附在前夜已经干涸的泪痕上,灰白的浓烟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第一次进驻他的血肉之躯,要给他一刀。夏油杰笑说他不能一直装睡,五条悟抬手给了这混蛋一拳,一开始两个人都不怀好意,倘若不是装睡不醒,他要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吻,要怎样尝到这人口中的苦涩。夏油杰挨了一拳,双手撑在他枕边,长发散落,双眼里澄满了一个他,一脸无辜:明明只要醒过来就好了,你早些醒过来,这些就都不会发生。是啊,要是他醒过来,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何必受这般苦。五条悟望向窗外,长夜漫漫,星屑在暗海里飘荡,银河没有彼方,他双手揽在夏油杰的背上,将人拉近,毫无芥蒂相近,他们该有这种距离,心跳相撞,肋骨相接,爱和恨都和性命相关。总有某些瞬间,比如说这一个,五条悟会希望的自己的双手变成某种桎梏,加注在只此一人的脊梁里,斩断后路,忘却前方。只是最后这些瞬间都在回忆里烟消云散,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能保留。月光如瀑,从窗口倾入,雪白的流光淌在两人的静谧之间,放肆得很,也狡猾得很,五条悟咬紧牙关,回忆里,这一幕幕光景,只告诉他一切都安静,一切都很好,却闭口不谈,不曾警示,他们的前路,有一界变故,一尺丈量,踏出一步便抵达雷池,有雷霆万钧,他们的茂林会灰飞烟灭。雨后的夜被洗涤的干净,一尘不染,高高在上,许多年后的五条悟猜想,那之上应该有虚无缥缈的神,有满是讽意的命运,在戏谑他那时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