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与海草询问他的来处,他遥望着海面模糊的光束,过往的记忆犹如镜面的裂纹一样细碎,这里一片,那里一段,他一片片拾起来小心拼凑。
    到了最后,镜灵恍然大悟,那不过是一个青年,一个人偶,一个阴谋,一颗心脏,一场大火,以及一场「背叛」。
    碎裂的镜子并非知性全无,那进入炉心深处的也并非只有人偶一人。镜子飘渺的灵体和那颗温热的心脏一同,在充斥魔神怨念的大火中保护那纯白的人偶,拼尽全力。
    那过去被烈火炙烤的痛楚随着回忆再次攀附上背脊,犹如万蚁啃噬,挥之不去。而这份疼痛在海底的孤寂冰冷的浸泡下,变得愈发清晰、愈发难以忍耐。
    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丹羽的心脏随意丢弃?
    为什么要将他抛入海底?
    这里这么冷,这么孤独,好痛苦……
    身体的每一寸都感到冰冷,又仿似在灼人的温度中饱受煎熬;内心的孤独如同深海中的漩涡,誓要将他飘摇脆弱的灵魂拉扯绞碎一般。
    虽然早已窥见未来的一角,但是……好难过,好不甘心。
    这份情绪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性扭曲、摧毁。
    好恨……
    好恨!
    恨天地的不公、神明的漠视,恨愚者高高在上的玩弄;
    恨那人将那温柔的心脏丢弃,恨那人将他无情抛弃海底。
    彻骨的愤怒与恨意终于搅翻海浪。
    他怒吼着一次次试图冲破海浪的桎梏,又一次次坠入海底,如此机械的反复。
    直至真正冲破碎玻璃一样的海面,迎接他的是天边像烂橘子一样的残阳。
    他大抵是真真切切死过一回。
    但世界并没有因此给予他优待。耳边的心声是聒噪的蝉鸣,黏粘着路人或探究、或恶意、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一股劲儿地狠命往脑中扎。
    他被街边的摊贩驱赶殴打过,被顽劣的孩童出言嘲笑过;尖锐的石头在他的额头砸出过血花,臭馊的饭菜填饱过他干瘪的胃袋。
    就这样,镜灵像迷了路的幼童,恍恍惚惚地在时光早已不知变迁多少回的尘世中行尸走肉般流浪,由着恨意苦苦支撑他的形体,扯着他寻找那个人偶的身影。
    他也遗忘了那时自已究竟流浪了多久,又寻找了多久。
    只依稀记得那段时光的某个午后,饥饿的他意识模糊间撞到一位衣饰华丽的妇人。
    一开始的流程和以前并无区别,嫌弃的推搡、恶毒的咒骂。
    而就在他麻木的等待紧接下来随从的痛打时,妇人突然攥住他的下巴抬起,恶狠狠搓去脸上的泥垢,像打量一个物件儿一样仔细看来看去。
    如果他是一个可供交易的物件儿,那么他的价钱应该还算不错。
    妇人赤如鲜血的唇角得意的扬起,她打开京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闪着精明的凤眼。
    「阿拉~多么美丽又可怜的孩子。」
    「这张脸,美得就像一朵花呢。好孩子,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跟我来吧,我会保护你,教导你;我还会将你打造成为比离姬还要有魅力的花魁。」
    「一个人偶?呵呵呵,就算是天边的星星我也愿意为你摘下来。跟我来吧,好孩子。你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称呼我为“妈妈”。」
    纸醉金迷的街道,华丽的阁楼,三味线奏出的弦音以及脂粉的香气……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明白:自已被带入了一个像美梦一样的腐烂世界。
    那是一个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烂泥沼。
    但那又如何?
    无所谓,怎样都可以,他不在乎。
    绘有雅致图案的障子门缓缓向两边推开,装潢奢华的和室内,美丽温婉的现任花魁向他望了一眼。
    轻软如风中柔草的声音隐含哀婉,不知是在自怜身世,还是在怜悯眼前这个堕入深窟的又一个可怜灵魂:
    「欢迎来到游廓。这里是山月屋。」
    「我的名字是落姬,今后便是由我来教授你茶道、诗歌、礼节。」
    「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第59章 踏鞴前尘篇·终篇
    就算在纸醉金迷的游廓整日整夜沉溺在那熏黄的灯光、甜腻的脂粉香中,颓废躺在三味线奏出的婉转又怪异的小调里,如此度过了无数个日月,镜都忘不掉踏鞴砂的人和人偶。
    那是他无法释怀的古老回忆。
    铁锈、汗渍、欢笑与蔚蓝天空里的飞鸟,还裹着些许灼热的温度、焦热的气息;
    然后和煦的春阳轮转至黏粘的苦夏,快乐的笑声被痛苦又绝望的哀鸣吞噬,一切的一切都被人有预谋地打上模糊的滤镜,最后只剩下冰冷的海底那一成不变的水声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