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游廓的香气与光影拥有神奇的魔力,能让人遗忘一切烦恼。
    可镜忘不掉。
    他总是把那些回忆里的人和事攥得很紧,偏执到哪怕攥到心头生疼也不肯放手,就好像他一旦放手就什么都不剩了。
    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没了家人,没了朋友,就连自已的半身也不见了。而伴随着那另一半镜子失去的是一半的力量,就连那窥视过去与未来的能力也丢失了。
    镜时时觉得心底漏了一块,胸膛内的脏器总是空落落跳动着,急需什么东西来将其填满。
    镜任性地将那理智被扭曲后的「仇恨」当作补丁草草缝补心底那块空隙。
    ——都是因为那只害人的乌鸦,都怪那个蠢呆傻的人偶!
    他誓要抓住所有的谎,成为一头凶恶的野兽,哪怕最后自已像头野兽一般被杀死也没关系。*
    「我要找到那个蠢货。还有…我恨死他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绝对。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每一句话都插满了刀子一般,满是戾气,惹得山月屋的老板和负责教导的花魁频频皱眉,抬扇掩面。
    精明的老板不满于他的棱角与任性,温柔的花魁落姬却因看透那被尖刺外表覆盖藏起的伤疤而感到悲伤担忧。
    「镜,不要怨恨。」
    温婉又美丽的女性总是端庄跪坐于他的面前,柔声这样对他说。
    「在此浮世中,万事万物皆如天边的云缕,顷刻间变化万千。面对相同的变换,有人会为这瞬息的变化而唏嘘伤感,有人会因其改变不顺心意而痛骂,还有人会坐观赏云卷云舒,自得悠然。」
    「相同的境遇之下,唯一不同的是心境。」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但我无比清楚“怨恨”是一件很辛苦、很劳累的事情,我不希望属于你未来的每一分快乐都被这过往的阴影蒙盖住。」
    太累了,太苦涩了,也太辛苦了,所以不要怨恨;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张开双臂去拥抱温暖又耀眼的阳光吧。
    花魁落姬如是真诚祝愿,虽然在劝导的末尾总是一抹无奈的微笑。
    镜还记得自已由秃升作振袖新造的那一晚,花魁落姬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块金平糖,向他单眼俏皮地眨了眨,又不乏温柔。
    镜原以为花魁落姬又要进行她自以为是的劝导,转身离去后却被叫住了脚步。
    「镜,要不要换一个名字?」l
    换一个名字?
    镜回眸,以平淡的眼神望回去。
    温柔的女性手扶住门框,秋水般明亮的眼眸被弯起的眼皮裹住,她隐含期待地提议道:「镜,给自已取一个新的名字吧。」
    赠予自已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也给予自已向未来前进一步的勇气。
    花魁落姬心底的小心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也是在那一瞬间,他对人类这一物种产生了莫大的疑惑。
    为什么人类既有像丹羽和落姬一样善良到愚蠢的存在,又存在像博土那样狡猾又危险、如在游廓寻欢的人懦弱又自命不凡的讨厌家伙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他那被压在内心最底层的情感一样令他捉摸不透。
    他本应该立马转身走掉的,可他却听到自已的声音说:
    「啊…我会考虑的。」
    他会考虑的,他一向说话算话。
    所以「方鉴」这个名字怎么样?
    与世俗常见的圆镜截然不同的方形镜子,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他格外相配。
    至少他觉得这个名字还算不错。
    「是个好名字呢!」花魁落姬笑着,略有些激动地拍手说道:「啊!我要把今天记下来。今天是……」
    「真是太好了。今天可以说是和生日一样重要的日子呢,我一定要为你准备一份超级超级超级——厉害的礼物。」
    方鉴歪头静静看着花魁落姬因兴奋而脸颊微红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然怨恨着,心底也依旧空落落的,像只快要断气的幽灵一样;
    但好像……真的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正如落姬所想的那样,重新赐予自已一个名字便是给予了自已一次重生。
    而那时有一瞬间,他好像真的穿过了古老回忆中灼热的焰色,亦将海水的冰冷甩至身后,游廓三味线的弦音、装饰华丽的楼阁真真切切地挤进了他生命的一角。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属于游廓那抹迷离又颓靡的颜色最终也逐渐在他的生命中干败褪色。
    就像一朵糜艳的花最终脱去水分,变作一朵枯瘪的干花。
    方鉴选择将这朵“干花”封存在书的墨香里。
    那是一段拥有橘子味的温柔黄昏和破碎的玻璃海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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