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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頹勢
    霍長庭定定地看着岳玄林,似乎有那麽一個瞬間沒能夠理解他師父在說什麽。
    岳玄林垂下視線,從棋盅裏拎出一顆黑子,輕輕放在棋盤上。
    “渭陽城那個直升禮部的官員何呂,你還記得嗎?”
    “有點印象。”
    霍長庭遲疑了片刻,還是拎出來一顆白子挨着黑子放下了,師徒兩人心照不宣地下棋起來,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壓在了最下頭。
    “何呂當年能夠得到陛下青眼,是因為知道了當年淮安王府大火後,淮安王妃顧大人有可能将遺诏秘密遣送至狼族王陵,陛下知道這個消息,暗中打探了數年,終于确定了。”
    不過片刻,棋盤被下得半滿,岳玄林終于繼續道:“先帝遺诏有可能在狼族境內,但此事畢竟涉及到皇位正統,更涉及天家威嚴,陛下不放心交給旁人,想讓玄門走一趟。”
    “此事在狼族境內,因此不敢冒險讓任何一個玄門弟子前往,萬一身份洩露,所有的籌謀便功虧一篑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
    霍長庭接話道:“就是有個玄門弟子假死,改頭換面,換個身份,悄無聲息地進入狼族境內,伺機摸到王陵,探查遺诏下落。”
    他一子堵住黑棋氣口,抿着唇将四顆黑子一個一個挑揀出來,長眉微蹙,眼睫低垂,一向溫柔的桃花眼也帶了三分蕭索和凄涼。
    撿完了,他攤開五指,掌心裏的棋子溫潤冰涼。
    岳玄林在情緒中掙紮着說:“其實我想過另派人……”
    “還是我吧。”霍長庭笑了一下,帶着幾分無奈和疼惜,擡起眼睛,“隐姓埋名,改頭換面,作別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懸。門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為長兄,理應率先承擔。”
    “長庭……”
    “更何況,我生來就是玄門最利的一把刀,陛下當年将我從十二營中撈出,又給了我霍大人獨子的身份,不就是為了用在最容易見血的刀鋒上嗎?”
    他說的句句都和宋啓迎一模一樣,岳玄林無聲地望着他,只能長長地嘆一口氣,動手收拾棋局。
    “難怪師父會有如此一言,我明白了,此次與狼族一戰,勝敗與否,我都不能回來。後世史書上,只會寫着霍長庭死于嘉定關,年僅二十歲,為了大魏安定,為了陛下清白。”霍長庭倏然一笑,“怎麽回事,自己這麽說自己還有點兒奇怪,古往今來,我怕是第一個這麽清楚自己死因和享年的人吧?”
    “長庭。”岳玄林打斷他,“活着,就能夠回來。”
    “那也不是‘霍長庭’了,将軍死于戰場,青史留名,挺好的歸宿。”霍長庭笑容凝了凝,“既然是改頭換面,隐姓埋名,有一件事,我需得與師父商量好。”
    “你說。”
    “改頭換面而後,怕是親近之人也不會認出,為了防止生變,也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我與師父相約,若是師父看見‘霍長庭’回來了,便開口說‘回來了’,”霍長庭頓了頓,“如果回複是‘我與大人,從未相見,談何回來’,那便說明是我真的歸來了,若非如此,就算是我本人,也萬萬不要漏了破綻,我自己都說不好那時的自己會是個什麽心思。”
    岳玄林沉重地點了下頭:“我明白你的擔憂,知道了。出發前我也會給你留一枚蠱術印記,改頭換面、刮骨剃肉都不會消磨的印記,這樣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認出你。”
    “撲通”,霍長庭一撩衣袍跪下:“師父思慮周全,在師父身邊十年,希望長庭還有能夠承歡膝下、侍奉盡孝的日子。”
    他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只是……弟子還有一件不情之請,師父,能不能求求陛下,不要讓……不要讓阿淮随軍了吧?”
    霍長庭嘴角的苦澀藏都藏不住。
    他的阿淮才十七歲。
    三歲失去了自己天之驕子的身份,七歲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宗室,九歲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雙親……短短十七年,他有一半多的年紀都在失去,如今難道又要讓他眼睜睜地看着霍長庭……
    霍長庭是誰呢?是顧長思失去了所有後會握着手陪在他身邊的兄長,是會像娘親一樣拍着他入睡的哥哥,是無論何時何地他回頭、都會在背後接住他的愛人。
    至親已經沒有了,難道至愛也要……
    “長庭啊。”岳玄林喟嘆,“我之前就同你說過的。”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霍長庭是宋啓迎一手選出來的人,一手淬煉的刀,他不能有情不能有愛,如他自己所言,要用在最容易見血的刀鋒上,那些感情尤其不能是對着顧長思,那個與宋啓迎的皇位相悖的人,那個時時刻刻威脅着宋啓迎地位的血脈遺留。
    如果讓宋啓迎察覺到二人之間的感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霍長庭會怎麽樣,顧長思又會怎麽樣。
    “再不可留也留了這許久了,情生了根,怎麽,陛下還能派人給我剜出來不成?”霍長庭緊緊攥住心口,“我從不覺得是妄佞,阿淮那麽苦又那麽好,我心疼還來不及。”
    “天地間,他不陪着我,我只是一把沒有感情的利刃,可我有了他,我才是個真正的人,一個有了牽挂、有了軟肋、有情有愛、有日思夜想之心的人。”
    他從來都以為自己是一個足夠心狠的人,從進入十二營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生來就應該是大魏的刀,不帶任何恩怨糾葛,鋒利刻薄地來,了無牽挂地走。
    然而有一個人是例外,他從地獄中拉出來的少年,終于眼中恢複了從前的神采,報之他的是最純真最無瑕的感情。
    恩情之間,他這一把刀舍不得出鞘了。
    “所以師父,我不求你讓陛下不派我去,不求你讓陛下能夠另擇他人,我只求能不能別讓阿淮眼睜睜看着我走。”霍長庭幾近哀求,“我怕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他真的會受不了的。”
    這一紙聖旨到底是沒有被求來。
    據說岳玄林去明德宮待了很久,宋啓迎也只是沉默不語,兩人一坐一跪,皇帝連個擡眼的意思都沒有。
    等到他批完了才站起身,此時香爐中的香都燃盡了,才拍了拍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的肩膀。
    他微微俯下.身道:“回去吧玄林,還記得當年你把長思帶回長安,朕跟你說過的——”
    他壓低了聲音:“玄林我自是放心,只是人心終究難測。你可不能給我養出一匹狼。”
    岳玄林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上元節都會放燈祈福,出征在即,替你的弟子們放一放,保保平安,祈願萬事順遂,凱旋歸來吧。”
    *
    萬家燈火。
    祈天殿難得準許百姓進入,顧長思一早占了個好位置,手裏提着兩盞天燈,望着成群結隊的公子小姐們,目光閃動着溫和的氣息。
    出征後假死離開的事壓在霍長庭心頭難以纾解,直到這一天了他眉眼中還有化不開的憂郁之色,他姍姍來遲,祈天殿外已經開始放焰火,在這樣缤紛的天空下他聽見有人在喚他。
    “師兄!”顧長思看見他,抱着天燈疾步跑過來,霍長庭連忙把心事藏好,接了個滿懷。
    “哎喲我的小世子啊,慢着點兒慢着點兒。”霍長庭撥了撥他的額發,接過兩盞天燈,“這麽多人呢,萬一撞到人家姑娘怎麽辦啊。”
    “你當我是苑長記啊,那麽不靠譜。”顧長思沖他笑,“後天就出發了,第一次和你一塊兒上戰場,寫個祈願,祈禱祈禱戰事順利,馬到功成吧。”
    霍長庭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強打精神捏了捏顧長思的面頰:“你不是一向不信這些的嗎?”
    “那得分對誰了,對你,我總是希望好東西能夠多給你一些,再給你一些。”顧長思笑盈盈的,眼睛都盛滿了細碎的亮光,“許個願吧,然後點了它,據說這樣神明就能夠收到,一定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霍長庭被他拽到攤前沾墨,小小一張字條居然會提筆忘字,一時無法落筆。
    顧長思已經幾下寫好了:“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一瞥,奇道:“你怎麽沒寫?”
    “不比你學問好,琢磨話呢。”霍長庭揉了揉他的頭發,沉吟片刻,寫道,“歸來今夕歲雲徂,且共平安酒一壺。”
    “難得啊,霍将軍不念戰場念戰後,迫不及待要飲慶功酒嗎?”
    顧長思打趣他,霍長庭臉色變了幾變,在煙花五顏六色的映襯下沒讓人看出來。
    顧長思抱起兩盞天燈,走了幾步,又猛地抱住了他。
    “我們會平安回來喝慶功酒的,師兄,你別怕,”他的唇在霍長庭的耳畔輕聲道,“無論發生什麽,我都在你身邊。”
    就這麽一句話,險些擊潰了霍長庭好不容易壘起的心防。
    衆人都在說說笑笑,祈求團圓,就連顧長思也是,只有他一個人不知團圓知離別,也只有他一個人祈願今朝,不敢展望來日。
    他等不到來日了。
    霍長庭緊緊回抱住顧長思:“阿淮……”
    我該如何告訴你,我還能把什麽留給你。
    我不想看見你哭,也不想看到你崩潰的樣子,可好像……都實現不了了。
    天燈慢慢升入漆黑的蒼穹,同數萬盞天燈彙集在一處,流成一條蜿蜒的河。
    霍長庭攬着顧長思慢慢看着它們遠去,懷中的顧長思眼睫顫了顫,慢慢閉上,至真至誠地許了個願。
    于是自然也就看不到霍長庭眸中湧動的淚光。
    霍長庭注視着那遠去的明燈,心中默念道。
    諸天神明啊,如果真的能夠收到我們凡人的祈願,能不能求求你們保佑保佑他……
    保佑保佑他,在我走後,不要哭泣。
    他不怎麽流眼淚的,我不想最後唯一看到的幾滴淚,是流給我的。
    *
    正月十七,霍長庭挂帥出征,淮安王世子顧淮随軍,王師北征,一路浩浩蕩蕩越過祁恒山脈,跨過晉州,深入北境腹地,進而來到邊塞。
    戰場刀劍無眼,那些事情不能夠也絕不能影響主帥的判斷,霍長庭甫一見到裴敬便虛心地請教了個遍,大敵當前,兩人時常探讨局勢、分析敵軍作戰方略,頂過了一場又一場突襲和圍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一戰沒有能夠如宋啓迎所料速戰速決。霍長庭接管北境戰場後,的确靠着出其不意打了好幾場勝仗,大魏士氣愈發高漲,但戰報一一送回主帳,霍長庭和裴敬卻都隐隐地感覺到了不安。
    按理來說,幾番輪攻下去,照着之前的經驗和對狼族的了解,應該糧草和彈藥都所剩無幾才是,可不光是大魏這邊越戰越勇,狼族那邊三番兩次吃了敗仗後反倒不氣不餒起來,甚至有好幾次的火力之猛令他們懷疑是強弩之末,結果下一次反撲卻愈發兇狠。
    “這不對勁。”裴敬撩開簾子進帳,霍長庭抄着雙臂,正對着沙盤百思不得其解,“我派人去撿了炮彈碎片,狼族人用得根本不是他們自己做的土.炸.彈。”
    霍長庭神色一凜:“什麽意思?”
    “大魏絕對有內奸。”裴敬指給他看,“這彈藥是今年京城兵器司剛造出來的,絕無可能被狼族偷學了去,除非走.私進了狼族境內……他們根本不是在攻城,他們是佯作攻勢,只為了引我們彈盡糧絕,令國庫空虛,無後繼之力時,那才是他們反撲的機會!”
    裴敬狠狠地捶在沙盤上:“而最大的問題現在在于,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底牌到底有多少了,這次狼族是真的打算跟我們耗到底,哥舒裘對北境十二城志在必得。”
    這場仗拖下去對大魏有弊無利,隆冬将至,那是狼族擅長作戰的季節,而他們又不知道從哪輸了大血,就連裴敬這種多年老将都好久不曾遇見過這般難纏的局面,一時噤了聲。
    “不能坐以待斃,”霍長庭點了點幾處關口,“試試看吧。”
    昭興十一年十月初,大魏突襲敵營,燒掉糧草庫,狼族驚慌失措,大魏乘勝追擊,斬殺敵軍三萬人。
    昭興十一年十月既望,狼族士兵卷土重來,人數增至八萬。
    昭興十一年十月廿九,大魏大敗狼族士兵于嘉定關,狼族兩團全軍覆沒,總體人數銳減,
    昭興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狼族士兵東山再起,人數增至十三萬。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股堅韌如原上草的敵人給大魏打懵了,裴敬從軍多年都沒見過這架勢,狼族人跟魚似的一肚子一肚子甩籽,人數激增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這種看不到盡頭的絕望席卷了整個北境,霍長庭和裴敬用盡解數也沒能夠挽回一二。
    勝仗、敗仗都挽不回的頹勢。
    昭興十一年十一月中旬,戰場局勢開始逆轉,随後急轉直下。
    狼族人終于等到了大魏的疲态和倦意,開始了漫無止境的反攻和炮轟,嘉定關外狼藉一片,火勢愈發兇猛,不分晝夜的火炮令人焦慮不安,霍長庭熬了幾個大夜,臉色迅速地難看下去。
    “這場仗注定要輸了。”
    夜深人靜,狼族人進攻的炮火短暫的休止,霍長庭和裴敬趁着月黑風高去查看城牆情況,堅固巍峨的城門被轟出了一塊又一塊漆黑的烙印,像是這個國家受到的創傷,會長久地留在北境邊防之上。
    裴敬斬釘截鐵又無不悲傷地下結論:“準備準備,帶着百姓撤離吧。”
    霍長庭用手掌摸了摸:“我會留下來斷後,再抵禦一陣子,給你們留充分的時間帶着百姓和東西走。”
    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摳進彈灰的塵土裏:“如果給我留三萬人,依将軍的經驗,能撐多久?”
    “至多三日。”
    “今日何期?”
    “臘月十六。”
    “十六。”霍長庭手指一蜷,“三天……”
    裴敬沉默着沒說話。
    “還能……多撐一二天嗎?”
    “我們想撐,可那些個狼族兵,能讓我們撐嗎?”
    沒人懂得霍長庭沉默下的悲涼和痛苦,更何況是張牙舞爪虎視眈眈的敵人。
    “你還年輕,”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由我……”
    “不,我是主帥,就算有人要為國捐軀,也合該是我先來,不該由您。”霍長庭遲緩着搖頭,“我不怕死,只是愧疚,對大魏……還有對一個人。”
    他原本的期望很簡單,既然注定要走,那就期望他們能夠凱旋,期望這個凱旋的日期一定要在臘月十九以後,這樣他們離別的日期就一定會在臘月十九以後,他就可以陪顧長思過完這個十八歲的生辰再離開,就可以再看着顧長思又長大一歲,哪怕只是再吃一碗他的長壽面,然後他就可以坦然地看着顧長思帶着軍功與榮耀回京,而他會從容地踏上他既定的旅途。
    可直到這時霍長庭才發現,自己的私心已經遠遠超過了預期。
    沒有臘月十九,不止臘月十九,他想要的是歲歲年年。
    少年将軍掰碎一塊城牆土,尖銳的石塊紮進他的掌心,疼得刻骨。
    他之前總是想着,或許,或許顧長思也能夠明白,戰場刀劍無眼,生死各自有命,這樣得到噩耗的時候就不會那麽痛苦。
    可真到要走了,就會發現,不是刀劍無眼,不是生死有命,離別就是離別,任何的言辭都沒有辦法纾解越來越近的離去,如果可以,他有多想囑咐顧長思好好活下去、繼續向前走,不要難過、不要悲傷,就算沒有他,一個人也要足夠堅強,就如同之前那樣。
    但他什麽都不能說,或許顧長思還抱着能夠和他一同回家的期望。
    要如何開口,等不到期望的那一天的。
    甚至于離別的日期也被早早寫就,就在你十七歲的最後一日,就在你十八歲的第一縷晨曦之中。
    如果注定要離別……
    為什麽命運又要在痛苦之上,再為離別增添那麽多的悲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