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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絕筆
    昭興十一年臘月十八夜,定寧大雨。
    北境百姓被晉州布政三司順利接進了城,晉州都指揮使緊急調兵,派人駐紮在潛峒關外定寧城中緊急待命,北境将士分了一撥人與其一同留守潛峒關,以防不時之需。
    顧長思就在這些等候支援的士兵之中。
    裴敬勸過他,封長念也勸過他,宋啓迎已經知曉北境一線全面潰敗之事,勒令立刻将精銳調回,及時止損。顧長思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皇帝還特意将旨意下給了玄門,岳玄林急匆匆叫回禮部當差的封長念,讓他親自把人帶回來。
    封長念緊趕慢趕趕在了最後一刻,聖旨上沒有說讓霍長庭回來,玄門也沒有,嘉定關戰場那般紛亂,除了聖旨與玄門令,就連霍長庭本人都讓他帶顧長思走,他除了聽命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但短短兩日,他不止一次在思索,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他從沒有見過顧長思那般模樣,也沒見過霍長庭對顧長思那般絕情,顧長思整個人都滾在雪地裏,封長念撲上去摟住他時,發現他手指都是鮮血,那是扒雪地扒凍土硬生生扒出來的血跡。
    他是如願把人帶離了嘉定關,可從嘉定關回來後,顧長思不吃不喝、一言不發,已經這麽枯坐了兩日了。
    他雙眼無神,鬓發散亂,像是丢了魂兒一樣,封長念看着心裏難受,端過一碗米粥,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
    “先吃點兒東西吧,就這麽不吃不喝,身子骨熬不住的。”封長念用手慢慢摩擦他的膝頭,“先別那麽悲觀,說不定呢,大師兄那麽有本事,萬一他掃斷敵人追擊,帶兵藏身起來,等着過兩天就回來和我們團聚了。”
    顧長思眼睫眨了一眨,眼尾都帶着紅色。
    他像是個懵懂幼兒,又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流亡者、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一截浮木,抓到了一絲希望:“會嗎?”
    “會的,會的。”封長念把碗往上送了送,“狼族人那些腦子,哪裏能跟大師兄比,大師兄是誰,是我們大魏百年、千年難得一遇的将帥之才,陛下都這麽說的,人人都這麽說的,他會平安的,別怕。”
    顧長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對不對?你之前不也說嗎,我說話最靠譜了,我也最不會、最不會說什麽漂亮話了,所以我說的都是真的,一定都是真的。”封長念拿起勺子,“喝一口吧,等大師兄回來看見,看見你這樣子,連帶我一塊兒要挨罵的。”
    顧長思這才遲鈍地低下頭,慢慢捧起了那碗粥,小小地抿了一口,封長念心底長舒一口氣,随即又密密麻麻地疼了起來。
    還好還沒有消息,還好還沒有消息……
    “幾時了。”
    “快過子時了。”封長念道,“馬上臘月十九了,新的一歲,一定什麽事情都心想事成的,所以,大師兄一定會回來的。生辰那天,不許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的。”
    “外面下雨了。”顧長思喝了兩口粥,眼底也有些神采出來,“得多備些雨具,他們肯定受了很多傷,不能再淋雨了。”
    “備着,都備着,晉州布政使人可好了,都備着。”
    “等回了長安,得辛苦長若姐看看了,他這幾日瘦了好多,肯定需要好好養着。”
    “給看,都給看的,我來之前長若姐就已經在準備滋補的藥材了,就等着你們回去,什麽都有。”
    “快到過年了,新的一年,就可以把不好的事情都擋在外頭了吧,然後又會到了春天,養精蓄銳,北境十二城還是能奪回來的。”
    “放心吧,陛下已經和師父還有六部商讨相關事宜了,還拉上了通政司、鴻胪寺一同商讨,戰敗是天災,不是人禍,我大魏精兵強将,不出三年,必定一雪今日之恥,還百姓一個安寧家園。”
    顧長思這才扯了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
    “再喝兩口,然後睡覺,眼睛都熬紅了。”封長念站起身來,“我去看看給他們備的雨具夠不夠。”
    顧長思悶悶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個受傷的小動物,只敢蜷縮在椅子上,脆弱、易折,眼底都是驚慌失措和不知所措,抱着一碗粥乖巧到像是跌回了垂髫之年。
    封長念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起身剛要離去,外面梆子聲便穿破雨幕,遙遙地響了進來。
    封長念頓住腳:“十九日了。長思,生辰喜樂。”
    他回頭努力地勾出一個笑,卻發現顧長思驀地一怔,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封長念剛要問一句怎麽了,粥碗從他的手心驟然跌落,泛着熱氣的粥跌在地上,咣地一聲摔了個粉碎。
    “怎——”
    “你聽到了嗎?”顧長思眼瞳都顫抖起來,“你聽到了嗎?”
    封長念大駭,他什麽都沒聽見:“什麽?”
    “腳步聲。”顧長思望進漆黑的雨幕裏,“有人回來了。”
    封長念凝神細聽了一會兒:“……沒有啊,長思,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所以……”
    “報——”一聲凄厲的通傳震碎寂靜,一道穿着北境軍服飾的小兵自大雨之中狂奔而來,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澆得濕透,他跌進帳中,一抹臉上的雨水,才發現那早就和眼淚混在了一處,越抹越含糊。
    實在抹不幹淨了,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了三個頭:“末将北境軍衛楊,奉霍将軍之命前來禀報。”
    那一剎似乎連呼吸都停住了,顧長思緊緊抓住扶手,怔愣地聽他給自己下判決。
    來吧,告訴我,說出來,那個真相。
    衛楊再度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世子,世子……霍将軍他……犧牲了。”
    “狼族兵殲滅了最後的三萬弟兄,霍将軍讓我帶着東西和一句話告訴世子殿下,讓你帶着人立刻回撤,不要支援,不必支援,他們也……等不到支援了。”
    他哆嗦着從懷裏掏出一只布包,埋首下去将其高高舉起:“東西在這裏。”
    那布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硬是沒有被雨水淋濕,他的聲音那麽悲傷,可邏輯清晰、口齒清楚,每一句都讓顧長思聽得明明白白,然後又令他泛起了糊塗。
    顧長思腦海中一片空白,原來人在最悲傷的時候,是什麽都想不了,也說不出的。
    他只能勉力支撐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地接近了那只布包,然後動手把它拆了個七零八落,直到露出裏面薄薄的一封信——上面還有森然的血跡,帶着血腥味的殘忍。
    他面無表情地拆開這封霍長庭留給他的絕筆信,心底突兀地冒出一句:“他會說什麽呢?”
    沒有感情,沒有情緒,只是一句疑問。
    然後他展開了信紙,不愧是薄薄的一封信,上頭只有八個字。
    “吾愛長思,生辰喜樂。”
    顧長思忽然發覺自己的唇角開始抖,然後是手,整張紙像是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在他手中顫抖得厲害。
    吾愛長思。
    生辰喜樂。
    連個年齡都沒有,真省事兒啊霍長庭,生辰喜樂,就不只是十八歲了,還有以後的十九歲、二十歲……歲歲年年,就都囊括了。
    那你呢?
    那每一年的……你呢?
    原來這封祝禱的意思,不是平安歸去、生辰喜樂,而是請你往後餘生,都要好好過。
    信紙從他手掌間滑落,他整個人像是抽去了靈魂,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封長念連忙去拉住人。
    “長思……”他這樣子太吓人,悲痛和驚恐一起萦繞上來,封長念幾乎快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做什麽去?”
    顧長思空洞地看了他一眼:“下雨了,我去找傘,接人。”
    “我們先不了,好大的雨,我去好不好?”封長念虛虛地護着他,“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顧長思搖了搖頭,用手推他:“我得親自去。他能推開我,可我不會推開他。我得親自去。”
    封長念收緊了手臂:“長思,別吓我,長思……”
    “他說過的,”顧長思開始小動作地掙紮起來,“他說過會回來的,他不可能騙我的,你知道的長念,他從來不騙我的。”
    封長念只是垂着淚把人漸漸圈緊了,感受懷裏的人越來越掙紮,越來越崩潰,那些緊繃的情緒一點一點潰散,然後如同雪崩一樣分崩離析,聲音都變得嘶吼掙紮起來。
    “他從來不騙我,他說他會回來的,他說他不會離開我的。他怎麽能推開我呢呀?他從來對我都不狠心的,他從來答應什麽都不會食言的呀,長念,你知道的呀!”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他才二十歲啊,他才剛及冠啊,他才那麽年輕啊,到底為什麽啊?!”
    封長念從背後把人緊緊抱住,最終遏制不住,也将額頭抵在顧長思背後,跟着他哭起來。
    為什麽,沒有人能告訴他為什麽,誰都說不出為什麽。
    “我只剩下唯一一個愛的人哪,唯一一個啊!為什麽他騙我,為什麽就連他也要離我而去啊!!!”
    瓢潑大雨傾落,顧長思的哭嚎聲令人不忍耳聞,封長念只能緊緊抱着他,哽咽着安慰他,一遍一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都會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讓我再看看他一眼吧。”顧長思把頭埋進臂彎,“我連個屍骨,都看不到了嗎……讓我回去吧,長念,求求你了,我想再見見他,哪怕是屍骨也行,我怎麽能留他一個人在嘉定關外呢?”
    那個地方那麽冷,那麽寒,那麽孤獨,霍長庭不會喜歡的。
    終究是……等不到了。
    *
    霍長庭死訊和北境丢失的消息一同傳回長安城,舉國哀痛,宋啓迎罷朝三日,并為其安排了親王規制的葬禮,就在這樣忙亂的時節,昭興十一年潦草落幕,迎來了十二年的晨輝。
    顧長思自從回了長安後就把自己鎖在霍長庭的屋子裏,誰叫也不出去,飯菜都被送到屋裏,可整個人還是不可避免地迅速消瘦了下去,直到玄門中要給霍長庭辦葬禮時,他才從屋中出來。
    按照慣例,每任門主會為玄門已逝之人親刻牌位,供在祠堂,岳玄林選了一塊上好的木材,就在拿起刻刀時,這個數日不曾開口的二弟子說話了。
    顧長思啞聲道:“師父,大師兄的……能不能讓我來刻?”
    岳玄林深深地看着他,他自從把顧長思從淮安帶回來後就沒見過他這樣消沉了,之前霍長庭還同他講過,說顧長思沒有安全感、敏銳又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性子哄得開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從根上修複好了他的創傷。
    現在看來,新傷疊舊傷,他整個人愈發的冷冽起來,像是一塊寒冰緊緊凍住,快樂與悲傷、坦誠與警惕,都在裏頭了。
    岳玄林将東西交給了他。
    顧長思跪在蒲團上,一筆一筆地刻,刻霍長庭的身份地位,刻他的名字,刻他的生辰八字,刻他的……
    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呢?顧長思的刻刀詭異地停了一停,那段記憶太過鮮血淋漓,他總是不願意去回想,可這個時候不得不去思考,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呢?在哪?死時身邊有誰?痛苦嗎?
    他的刻刀久久在昭興十一年臘月後不能落筆,糾結半晌,還是落下了個“拾”。
    就在他自虐一般想寫“玖”的時候,秋長若叫住了他。
    她說:“臘月十八,一定會是臘月十八,不可能是臘月十九的,長思,他怎麽會……怎麽會忍心呢?”
    “好。”顧長思手指顫了顫,一筆一劃地刻下“捌”。
    最後一筆洗完,他手一抖,刻刀摔在地上,整個人心痛得直不起腰身。
    “我再也不過生辰了……”顧長思低聲道,“再也沒有生辰喜樂了。”
    這就是為什麽,後來顧長思每當生辰到了時,總會生病,就算是失憶了也會,像是身體都記住了那個臘月底的刺骨冰涼和身心重創,失憶後的他不明白為什麽,祈安他們就找了個算命的理由,騙騙他哄哄他,也就過了。
    其實不是,其實并不是。
    顧長思從小到大的生辰都過的,小時候有父親母親,後來有霍長庭,到後來……他們都走了。
    于是每到生辰之際他都會生大病,那場酣暢淋漓的冬雨從昭興十一年一直下到如今,澆毀他的精神,淬滅他的靈魂,連忘卻都無法遏制的悲傷與痛苦。
    只有……只有霍塵回來的這一年,他安然無恙。
    因為即使不相認,他的靈魂深處也明白了這樣一件事——他回來了,那個消失在風雪之中的人,雖然晚了五年,雖然認不出他的模樣,但他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