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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執生
    “有!”霍塵脫口而出,“為什麽太子殿下判罰會那麽快速,明明三法司都還沒有錄過口供,就連刑部都未曾有供詞畫押,如此判刑不符合規制吧?”
    梁執生伸出手,試圖去拉霍塵的衣擺:“阿塵……”
    霍塵直視着宋晖的雙目:“太子殿下為什麽會漏夜趕來,陛下白日裏對此事絲毫不知,如何大半夜突然想起刑部還有這號人,而且要被冠以妖人之稱?殿下,此間種種,難道不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本宮可以解釋,是因為今時今日站在這裏的人是本宮,不是陛下。”宋晖坦蕩地回望,“如果是陛下親臨呢?霍大人也要如此問嗎?”
    “那是一條人命……”霍塵一點一點地攥起拳,“就算是陛下,也得講幾分道理吧。”
    “沒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宋晖頓了頓,方道,“本宮不知前半夜發生何事,只知道陛下在拜神祈福,不沾殺戮之事,于是此事便漏夜送至宮內,令本宮速速處理幹淨。”
    “送到本宮手裏的消息其實本不是什麽刺殺權臣、散布謠言,而是陛下說,欽天監夜觀天象,發覺長安城中有妖邪橫行,如今妖魔入籠,需盡快除之,以絕後患。”
    宋晖攏着袖子:“陛下不願予人口實,言說怪力亂神之事,于是叮囑本宮徹查此人行跡,給出合理之由,盡快判罰。”
    “欽天監?”霍塵明白了,“邵翊……我想過他動作會很快,卻沒想到會這麽快。”
    他說完邁步就走,被宋晖一把攔住。
    “殿下?”
    “霍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沒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
    霍塵掙開他的手:“邵翊勾結外邦,裏通外國,如今哥舒骨誓的爪子因為他的緣故已經打到長安城內部了,陛下還要不聞不問嗎?!”
    宋晖深深地看着他,剛想說些什麽,岳玄林突然道:“如果陛下真的還如幾年前那般,今時今日出現在此處的,就不會是太子殿下了吧?”
    宋晖沉默下來。
    他也是今晚才突然驚覺,他好像不大認得父皇了。
    宋啓迎雖然對骨血宗親心狠了些,但那是因為先帝遺诏留下的禍根,他從小看見宋啓迎在皇位上戰戰兢兢,有時候會同自己的母後悄聲說,覺得很擔心,覺得先帝一直在盯着自己,他不滿意。
    宋晖是他的兒子,這一脈的皇位來路有多惶恐他感受得到,否認他父親就是否認他自己,他對此沒有什麽可說的。
    但從邵翊出現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個年輕人帶回來了長生之秘,言說能夠煉制不死藥,給予宋啓迎長生不老,一旦實現,那麽宋啓迎就可以超越大魏所有的皇帝,真正成為萬萬人之上。
    他就是天,他就是神,他就是大魏的至高無上,無人能敵。
    宋晖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此事真實性,但那邵翊不知喂了宋啓迎什麽迷魂湯,宋啓迎深信不疑,覺得那一定能夠成功。
    “阿晖,如果朕當真能夠長生不老,何必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瓦,十年八年,”他興奮地說,“朕有着千年萬年的機會可以一展宏圖,只要能夠長生,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失去的土地總會被朕拿回來,朕還會将大魏的疆土繼續外擴,那才是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皇帝無比信任邵翊,在他眼裏,邵翊是神使,帶着欽天監一起來是來實現他的願望的,皇帝就是道理,他的信任就是一把無比鋒利的劍,如今被邵翊握在手中,無往不利。
    霍塵焦急地望着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沒有。為了防止生變,明日邵翊會親臨現場,替陛下監刑。”宋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但你今天的這番話,本宮記得了。”
    霍塵簡直五味雜陳。
    他一時想說你記得有什麽用,眼下皇帝壓制太子壓得死死的,還能從他手底下救人不成?而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宋晖在這場局裏是個至關重要的角色。
    邵翊一面緊緊扒着皇帝,一面背着皇帝搞動作,如果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證明他要謀反,什麽狼族、盜竊、謠言,估計宋啓迎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沉浸在那長生的美夢裏無法自拔。
    淮安王舊黨中,邵翊應是個舉足輕重的地位,雖不知他和郜文榭之間有着什麽關聯,但從崔千雀的描述中,估計兩個人就是一二把手的位置。
    另一頭,便是玄門,邵翊上位,岳玄林都受了冷落,徒勞地将這些事情看得分明卻聽不進去,他身後還有個顧長思,勸得多了也容易讓皇帝不滿意。
    唯有宋晖,他不屬于任何一方。
    他是大魏太子,是大魏未來的希望,但同樣的,太子之位太過艱難,宋晖如果過分傾斜于玄門這派,容易被邵翊打上個謀反罪過,屆時讓宋啓迎父子相殘,可他如果中立,其實就是變相站在邵翊那邊,太子不聞不問,邵翊便可更加肆無忌憚。
    所以端看宋晖如何權衡,又如何做。
    而誰都明白的是,宋晖不聞不問對于他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選擇。
    沒有人會将自己的前途棄之不顧,尤其宋晖自小就是當成下一任帝王培養的,他表面的确純良,顧長思也的确信得過,但在事關前途性命的抉擇上,又有幾個人能經受住考驗。
    霍塵無聲地看着宋晖,亟不可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可宋晖只是淺淺地搖了搖頭,留下了四個字:“愛莫能助。”
    “太子殿下。”梁執生突然笑起來,爽朗道,“既然卑職都要死了,那說幾句話總是可以的吧。”
    宋晖垂下眼:“……今夜本宮來宣判,不曾看到過任何人。”
    “多謝。”梁執生露出一口白牙,沖霍塵招了招手,“阿塵,你過來。”
    霍塵順從地在他面前蹲下,梁執生伸出手,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唉,其實當時,對着你這張面皮,我還有點下不去手,我當時想,這麽好的一個孩子啊,改了模樣,消了記憶,換了名姓,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親手送走了霍長庭,如今由你來親手送走梁執生,這都很公平。不要悲傷,不要難過。”
    “師父……”霍塵緊緊抓着欄杆,在他作為霍塵的那五載歲月裏,一直都是這個長輩陪着自己,他教自己如何打獵,如何抓魚,傾聽了他有的沒的那麽多心聲,與岳玄林那樣的嚴父式長輩不同,梁執生更像個年長的朋友,溫柔地包裹了他所有的心事和跌宕。
    而好笑的是,岳玄林是文臣,梁執生是個手滿鮮血、殺伐果斷的捕頭。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姓梁,名執生,北境嘉定人。當年玄門需要一個在北境安插的眼線,兜兜轉轉,選定了我。”梁執生淺淺地笑,“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麽對玄門的事這麽清楚,為什麽這麽關心定北王,原來總不好說,如今都可以說了。”
    “前者方才跟你講過了,後者……”梁執生聲音低沉下來,像是陷入了回憶裏,“是因為……顧大人。”
    “我無父無母,少時也沒有人管我的死活,後來嘉定天降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災糧和銀兩一層層克扣下去,所剩無幾,能到我們手裏的,也不過是一碗連果腹都難的粥。當時身邊的人都想上奏,但都拖家帶口,不敢與官府直面相抗,但我沒關系,我孤身一人,不怕牽連,于是寫了折子,一封又一封,不出意外地石沉大海。”
    “是顧大人救了我,救了我們。”
    “當年朝廷派特使下災區,通政司派人一同來了,顧大人當時剛剛升為通政使,卻纡尊降貴地來了這裏,我的折子本被壓在最下頭,可她眼睛毒,一眼就看見了。”
    “我至今都記得她當時的話,她說——身為通政使,就是要替黎民說話,查百姓之事,萬萬人都靠着我們這一張嘴、一支筆,企圖得到一條通天之路,如果連我們都坐視不理,那他們還有什麽去處?”
    “那時候的顧大人,清貴、驕矜,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卻有仁愛衆生的心腸,這樣一個奇女子,我怎麽可能不印象深刻。而且她言出必行,我們的上奏被她送到了皇帝案前,終于,上下清肅,災害得以平息,我們也活了下去。”
    當時他們幾個人商量好一同去了長安城,帶着北境嘉定人的感激和禮物,只為了見顧令儀一面,而這位通政使挽着尋常女兒家的裝扮,在城外接見了他們,沒有什麽繁瑣的禮儀,他們像是最尋常不過的老友,在茶棚中一壺涼茶,聊聊心事。
    顧令儀沒有收任何禮物,只是臨別時收了那副表達感謝的信,雙手交疊在身前,屈膝行了一禮:“小女不過是做分內之事,諸位太平安康,便是小女心願。其餘便不必了,更不必歌功頌德,小女一介凡人,略盡綿薄之力而已。這也是我入朝堂之心願,諸位安然無恙、平安康順,便是對小女最好的報償。”
    說罷,她裙擺微漾,轉身告辭,在夕陽西下的餘晖中,顧令儀的身姿清雅,氣質婷婷,像是落于人間的仙子,不染凡塵又飄逸雅致,發間的步搖墜着一顆青藍色的寶石,緩緩微蕩。
    “我本以為她會是國母,可變故都來得太快了,後來我也想,這樣污濁的塵世,她那樣高潔的性子,的确不該沾染太久。”梁執生顫聲道,“可她還是有牽絆在人間,定北王殿下……太苦了,我是真的很想,能為她做一點事,也算略略報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播散謠言不是我的本意,我接到哥舒骨誓的密旨,知道此事若是有一點差池,定北王殿下就會萬劫不複,如此,倒不如由我來,想要把局勢看清楚,必須以身入局。”
    “阿塵。”梁執生遺憾道,“之前在北境,遲遲不說你的身份,是因為局勢不明朗,除了你要刺殺岳大人之外,我不知道哥舒骨誓還跟你說了什麽,我怕我貿貿然告訴你,萬一你不相信我,反而會被一網打盡了。”
    “我之前就想好了,我來此地,就沒想着活着回去,一來以身入局,破哥舒骨誓與長安之人勾結之謎,二來以命開局,送昌林将軍平安順利再度返回故土、再見故人。”
    霍塵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反倒更冰涼:“師父……”
    “所以,阿塵,不要為我難過,你我身處亂世,早就有将命運交付家國的決心。我以我的命換來邵翊這一條消息,很夠本了。”他反手握着霍塵的手指,“只可笑我這輩子辦案無數,立功無數,沒死在被捕之人的尋仇裏,反而在破案中送了性命。”
    “師父,我剛剛才和玄門相認,我還沒能和你一同回北境看看,我答應過你要回去的。或許……我們還有辦法的。”霍塵戚哀道,“你能不能……先別放棄。”
    梁執生篤定地搖了搖頭:“岳大人。”
    岳玄林應了一聲。
    “感謝你把這麽好的徒弟送給我,讓我占了五年的師徒情分,我沒有家人,長庭算是我唯一的孩子,這五年,我沒有把他帶壞吧。”
    岳玄林鄭重地長揖一禮:“這一拜,岳某替長庭、替玄門、替大魏,感謝梁捕頭。”
    “那就好,那就好。”梁執生爽朗地笑起來,“那我此生,再也沒有遺憾了。”
    他看向霍塵:“師父與你的師徒之緣直至今日,到此為止了。能夠有你作為我的徒弟,是我這一輩子的驕傲。以後的路,大膽地、不要回頭地往前走吧。”
    “走吧。”
    “走吧……”
    “走吧!”
    霍塵被岳玄林拉起,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猛地又站住了腳步。
    他轉身下跪磕頭,一氣呵成,咚地一聲磕在地面,震耳欲聾。
    “徒兒送師父好走。”霍塵咬緊牙關,“若有來生,徒兒必定……”
    “不來啦,這輩子就是鳏寡孤獨的命,沒有你,就要終日與長刀為伍,無甚意趣。”
    梁執生灑脫地擺了擺手,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最後一眼,是霍塵淚眼模糊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他負手而立,望着那小小窗口外稀薄的月光,朗聲道:
    我以己身照前路,去時赤血滿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