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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告別
    霍塵沒有回答他,顧長思也沒繼續說這個話題,那句“不要跟來”就仿佛一縷煙塵,随風而消散在渺遠的夜空之中。
    祈安帶着人知情知趣地退下了,定北王府裏本來就沒幾個人伺候,宋啓迎病重,大半宮人都調回了宮內輪值,定北王府更顯得空空蕩蕩,走在屋內都仿佛有空曠的回音聲。
    “餓了吧,給你下碗面吃,要不要?”
    霍塵去擺弄廚房竈火,還好,東西都有。
    顧長思候在一旁,看他熟練地将火折子點燃,找了張紙引燃剩下的柴火,然後一個一個塞進爐竈裏,長年握槍的手拉住了風匣手柄,呼呼啦啦地推扯起來。
    很快濃煙就飄了出來,霍塵回頭看了一直默默無言的顧長思一眼,露出個笑來:“別在這兒站着啦,多嗆啊,出去等着吧,我還能讓你吃涼的?”
    “我不想吃面。”顧長思拖過來只杌子,也不顧滾滾濃煙嗆得慌,故作任性道,“我想吃燒烤,就是當時在北境,你偷偷摸摸做給我吃的那種。”
    霍塵挑了挑眉:“當時偷偷摸摸的,現在還要偷偷摸摸的,我們定北王殿下想吃頓燒烤就不能光明正大了?”
    顧長思剛想張開嘴反駁,就被霍塵用左手摸了摸頭,愛憐的、寵溺的。
    “行,我們小王爺想吃什麽,我都給你做,就是要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烙餅也給你烙。”霍塵去翻食材,“不過雞的話還真沒有了,王府裏面沒養雞——退一萬步講,就算養雞了,大半夜的我也不好逮,咯咯噠的讓人以為天亮了呢。”
    他叮叮當當地找:“我看看,有些蔬菜,還有些處理好的牛肉,沒什麽味道,應該就是水煮了一下,都給你烤烤吃了,這些夠不?”
    應該是煙太嗆了,顧長思覺得嗓子癢,連帶着眼睛都發酸:“嗯,夠吃,我不餓,我就是饞了。”
    “嗯,上次你也是不餓,結果還沒挖苦我兩句,肚子就叫了。”霍塵調侃他,“忘了?”
    顧長思悻悻地閉嘴了。
    很奇怪,霍塵恢複記憶之後,其實很少跟他講在北境時作為“霍捕快”那段日子和他的相處,包括他自己的感覺也好、當時對顧長思的印象也罷,他一般都不怎麽提,反倒是少時那些事提得多些。
    之前顧長思記憶未恢複時沒能琢磨過味兒來,現在這麽一品,感覺北境那段日子反倒顯得無憂無慮了起來。
    他們都對前事不知,也不曉未來之患,于是失去了前塵的昌林将軍和定北王就能夠在北境那段片刻歲月裏偏安一隅,他們就做一對再普通不過的伴侶,霍塵會費盡心機哄他開心,而顧長思也會在所有懷疑之外孤注一擲。
    顧長思拄着頭,不由自主地問道:“所以你當時到底是怎麽看我的呢?一見鐘情?霍長庭什麽時候也會一眼定乾坤,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素未謀面、兇名在外之人。”
    霍塵擺弄蔬菜的手一頓,就聽顧長思繼續道:“而且我也與少時的我不像……吧。或許不像,他們都說不像。我也覺得。”
    “嘉定夜初遇,只是初遇,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霍塵把蔬菜放好,又丢了牛肉進去,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的側臉,顯得他瞳孔裏都仿佛着了一把火,“昭興十三年,收複軍入北境,過定寧一路往北,在定寧,我第一次見你。”
    當時裴敬一馬當先,舉着“魏”字的大旗,身後便是帥前先鋒,旁邊那人霍塵已經沒有印象了,可他一眼就看到走在左側的、當時還是淮安王世子的顧長思。
    一路大捷,所有人都在雀躍,百姓夾道歡送,裴敬威嚴的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更別提後面士氣高漲的将士們,可只有顧長思一個人,他沒有看四周的百姓,只是看着前方無盡的大道。
    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陰沉、凜冽,像是嘉定關外晝夜不息的風雪,冰封千裏,霍塵被凍了一個哆嗦,一旁的梁執生按了按他,示意他不要有太多動作。
    當時霍塵已經改頭換面,也落到狼族手裏,被哥舒骨誓喂下了浮生蠱,前塵盡忘,可在那層層疊疊的人群中,在那些堅不可摧的铠甲中,他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顧長思。
    “那個人……”他手指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又被梁執生擋掉,讓他不要亂看,“為什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一個人不開心?”
    梁執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或許有太多的不甘心吧。怎麽,你對他有印象?”
    “沒有。”
    “那你那麽激動做什麽?”
    是啊,為什麽那麽激動呢?
    霍塵當時回答不出來,只能看着身披玄色甲胄的世子殿下策馬遠去,人群散盡,他仿佛也被記憶遺落在了角落裏。
    “我只是……想告訴他。”他喃喃道,“不要難過,該多笑笑的。”
    懶得回去再吃了,烤好的蔬菜和牛肉被放在竈臺上,霍塵一手拉風箱一手用筷子戳,可惜左手怎麽都不靈光,正想胳膊打個交叉用,顧長思輕飄飄地奪過了他的筷子,給他喂了一口沾好了醬汁的牛肉。
    霍塵垂眸看着他找了張帕子出來,給自己沾了沾唇角,那下垂的眼睫,微微上揚的眼尾,比眼前所有的東西都要更令人心潮澎湃、難以遏制。
    “嘉定初遇,是我第一次站到你面前。”霍塵輕聲道,“我也第一次正視了你的眼睛。雖然我當時攔截張府的轎子是意外,但幂籬那道細細的縫中,正露出你一雙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你。”
    “我沒有忘記過你的眼睛,我還認得你的眼睛。”
    “縱然一個人經歷波折、人生大變後,總會性格上有所變化,或變得冷漠無情,或變得開朗活潑,或變得刻薄寡恩,或變得慈悲衆生,但我看到那雙眼睛,我就會認出你的靈魂。”
    *
    再之後,兩個人誰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無言地分着吃完了燒烤,霍塵把東西收拾幹淨,确認無誤後方才拉着顧長思踩着夜色回屋。
    定北王府的寝屋端的是比玄門的寬敞很多,但長久不住人也實在是凄清,幽幽燭火映照,收拾好的兩只枕頭倒是有一股相依相偎的缱绻意味。
    霍塵剛喝了口水,顧長思兩只手交疊一纏,從後面猛地抱住了他。
    “師兄……”顧長思的聲音悶悶的,“我想熄燈。”
    霍塵二話不說直接扣掉蠟燭。
    四周黑暗一片,霍塵的聲音才徐徐響起:“阿淮,在我眼裏,你一直都是當年那個連兔子都不敢捕捉的小世子,如果可以,我寧願你一生都不要手染血腥,不要身陷囹圄,不要圖謀算計。但我知道,你生來就在危牆,手段、心計、布局,不學會就是活不下去。”
    “但有一樣我很清楚,你心中自始至終有條紅線,這是你自己悟出來的也好,是淮安王與王妃耳提面命給你立下的也好,我知道,你就是不會去做越界的事情,所以很多事,我不問,不探究,不探索。”
    他頓了頓:“你曾經對我說,‘綱常禮法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願,不必告知于我’。如今,我想告訴你一樣的話。”
    “你所做之事若非自願,不必告知于我。甚至我不必用綱常禮法作為約束,因為我知道,你心中自有計較。”霍塵終于轉過身來,将他緊緊擁進懷中,“所以你要去北境,那就去吧,你要我不跟,那就不跟,你與師父恩斷義絕,那就按照你們所思所想去做,放手去做。我只有一句話,阿淮。”
    他的心髒重重錘擊在顧長思的耳畔,霍塵哽咽了一下,才道:“阿淮,嘉定關的黑夜剛剛迎來黎明,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迎接下一個黑夜了。”
    顧長思在漆黑的夜色裏動了動,什麽東西攀上了霍塵的唇畔,仔細辨識才發現那是顧長思的手指。
    顧長思雙手攬着他的後腦,微微仰頭,吻上了他的唇。
    不同于之前的愛.欲濃重,亦或者是蜻蜓點水,顧長思用唇在吻他,甚至是用一顆沸騰的心髒去吻他,去感念他的理解與毫無保留的相信,與觸碰那深處不可言說的眷戀和不舍。
    既然什麽都不好明說,那就用吻吧。
    既然什麽都撲朔迷離,那就只吻吧。
    所有的欲言又止、欲蓋彌彰、難言苦澀、縱橫捭阖都在這吻裏了,霍塵感受着顧長思的溫度和柔軟,伸手把人圈緊了自己的狩獵圈,迫使他的頭揚得更深,眼睫抖得更快,唇舌也更加柔軟。
    他摸索着顧長思身上冰冷的腰封,又觸碰着含了昙花花瓣的香囊,想要掰開了揉碎了,讓他如那一縷淺淡的昙花香一樣融入玉檀香之中,亦或者融入顧長思的骨血裏,纏綿悱恻、糾纏不清。
    這樣他其實才放心,才能夠有勇氣看着顧長思、陪着顧長思往着未知的前路而去。
    好像一切都反過來了。
    霍塵手指撫過顧長思的耳鬓,去揉搓那發紅發燙的耳垂,又撥弄過略略堅硬的耳骨,将顧長思細碎的哼聲和苦澀的淚意悉數吞下,迷迷糊糊想起當年倉促的嘉定一吻中,好像也是這樣,纏綿不舍卻又酸澀難過。
    只不過那時他是離群的紙鳶,顧長思是被啄斷了風筝線的人,只能看着他飛遠、飛遠,消失在視野盡頭,再也不見。
    都是……報應。
    霍塵輕緩地從他唇齒間退出,用指腹摸過略略紅腫的唇角,擦去了那一絲暧昧的水光。
    都是報應。
    他低聲問:“所以……還會回來嗎?”
    “或許一個月,或許兩個月,不會很久。”顧長思深深地看着他,“皇帝……或者說他們,都不會讓我在北境逗留太久,我去北境,也是要先埋一顆種子。”
    “好。”霍塵替他撫了撫額發,“有什麽我能做的?”
    “你現在是千機衛指揮使,離邵翊也就是郜文榭遠些,千機衛直屬于皇帝,如今皇宮反倒是最危險的地方。”顧長思頓了頓,“還有,如果有餘地的話,看顧下……”
    “好。”沒等他說完,霍塵就了然于心,“什麽時候走?”
    “明早。”
    “京城交給我。”霍塵吻了吻他的眉心,“把後背交給我,那些人,都交給我。”
    “師兄。”
    “嗯?”
    “師兄。”
    “嗯。”
    “霍長庭……”顧長思用力地回抱他,“這裏,這兒,就在這裏,是我最後的依靠了,我會讓祈安留在這裏,如果……記得來這裏找我。”
    “還有,你的手藝真的很好,當時過生日時我就想說,真的很好吃,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顧長思認真地說,“等我回來,我還想再吃一次。”
    霍塵卻不止于此:“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