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捱的一天，总算熬到下班。
星期四，受死day，这词不知是哪位人才发明的，非常形象，也，很魔性。一整天的工作，不忙，就是心累，一种自心底蔓延至全身的疲惫感，四肢百骸，完全使不上力，连带着情绪陷入深深消极里难以自拔，真真应了那句，工作本身不累人，累人的是工作中遇到的人。
早上十点多，陶任谚问我要了一份资料，我整理好交给他没多久，他通过内线让我去趟他的办公室。
我敲门走了进去，陶任谚头也不抬，递了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过来，正是我刚交给他的那份。
“你这个是按照之前的万经理的要求做的吧，现在，按我的要求重新做一份。”陶任谚的视线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仿佛是想展示他新官上任需要尽快熟悉业务，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接过文件夹，打开看到里面圈出了好几处，有涂改，旁边还写着注释，我答了一句：“好的。”转身准备离开。
“中午下班之前交给我，下午开会要用。”陶任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顿了一顿，侧过头：“好的。”
“对了，你以后上班，记得来早一点。”陶任谚说道。
“来早一点？”我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看了你的考勤，你每天基本上都是踩点来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员工，你应该自觉地早几分钟到公司，而不是占公司这几分钟的便宜。”陶任谚说。
“按照公司的规定，我没有迟到。”我平静地说。
“我看了考勤表，正是因为有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公司大多数员工都是在九点之后到公司的，你是钻空子最严重的一个，所以我取消了这项规定。”陶任谚振振有词，俨然一副是我坏了公司一锅好汤所以他要重振朝纲的样子。
我没有接话，抬脚走出办公室。
回到工位上，心情好像不大对劲，第六感敏锐的感觉到，这里面夹带一股莫名针对的意味。
立场不同，对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在陶任谚看来，五分钟的准备是给了我们堂而皇之迟到的理由；我以为，五分钟之内不算迟到，那考勤表上我没有超时就是没有迟到，即使是九点钟上班，我在八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打卡，也是相同的道理。
紧赶慢赶，我在中午下班之前把文件交给陶任谚，以为事情给告一段落，到底是我天真了。
下午两点钟开会，老板翻着我整理的那份资料，指出有几项数据不正常，我看了一眼，正巧是陶任谚让我改的那几项。早上改的时候，我发觉这样改不对，鉴于陶任谚的言行，我不想和他多做沟通。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说我重新改一下，哪知陶任谚率先发难，质问的话语随之而来：“赵凡星，你这份数据是怎么做的？”
我诧异，确认是针对没错了，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我早已不是刚入职场不敢得罪上司的新人，反问道：“陶经理，不是早上你让我改的吗？”
“我让你改，没让你把错误的数据加上去。”陶任谚大声说道。
“陶经理，这是你让我按照你的要求改的，我可以把之前的文件拿过来对比。”我平静地看着他。
“好了，做错了，改过来就是了。”老板开口道，把文件推过来：“凡星，一会儿改好了发给我一份。”
给了台阶，我也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跳过这段不愉快，迅速进入状态继续开会。
会议准备进行下一个议题，由陶任谚汇报，不想，他开口的是：“赵凡星，你是不是因为我早上说了你几句，所以故意把资料弄错。”
生活也好，职场也罢，退一步，息事宁人，佛系人生，不想计较，但不代表，我可以任意拿捏。我站了起来：“抱歉，耽误大家一两分钟的时间，我去拿下资料。”说完，在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中径直走出会议室。
我把一开始准备的资料和早上交给陶任谚后他改过的那份一起拿过来，摆到老板的面前，清楚解释了一遍，并拿给陶任谚看：“陶经理，这是你写的吧，我是完完全全按照你的要求改的。”
陶任谚板着脸，语气强硬：“这是我之前的数据，如果不对，你应该告诉我的。”
“陶经理刚来，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凡星你也是公司的老人了，让你改你直接就改了，也要核对的。”老板说道。
“我以为陶经理是专业的，就像早上说改就改的取消五分钟准备，陶经理说得很对，是我们不好，一直借着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占公司便宜而不自知。”我不肯退让。
老板笑了一笑：“早上宣布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来，突然就改确实有些不合情理，刚才陶经理也跟我说了，这样，从明天开始。”
显然，老板还是要帮一把陶任谚，这一回合，我是彻底得罪陶任谚了。或许，他是急切地想立威，拉一个人来当垫脚石，碰巧，从几十号人里挑中了我，不巧，他找错了人。
刚毕业那会儿，我换了很多工作。遇上不满意的，果断跳槽，也有还算满意的，到底是初出茅庐年轻气盛，以为就算世界不掌握在我的手里，至少我的人生终于由得我自己掌控了，区区工作，我自然值得更好的。那段时间，我不停地换来换去，意在找一份最好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兜兜转转，我做过最短的工作为期三天，能坚持半年，已然是我最大的努力了。
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对。毕业前夕，我在这头灌了不少热血沸腾的鸡汤，只是不知那头熬鸡汤的，会不会其实是只黄鼠狼。曾经我以为我将踏上梦想的征程，开启我不普通的精心设定的人生副本，却一次次被赤果的现实和变幻莫测的人性打败。
于是，我深刻反思，对之前的每一份工作进行总结。我制了一个表格，对每份工作做出优缺点的排列，薪资待遇（必是首要），工作时长，晋升空间，工作环境，公司离家的距离，人际关系，领导为人处事，其他相关事件等等。
经过层层对比，我找到了接下来找工作的目标：工资高，上班时间短，晋升快，工作轻松，环境优美，离家近，同事好相处，领导明辨是非一碗水端平，没有那么多的幺蛾子事件发生，一切简简单单，顺风顺水走上人生巅峰。呵，想太多，这样的工作谁不想要，那么，我呢，我有什么能与之相匹配？
老鹿曾说：人生啊，要走过许多弯路才能清楚认识自己，找到更好的方向。
然后，我想通了，根据我的列表，当一份工作缺点大于优点，那就没必要考虑了，当一份工作的优点大于缺点，我需要认真考虑，如果换工作，还能不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找工作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作很多，但，找工作的人更多。没有十全十美的工作，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活更不可能十全十美。
现在的这份工作，说不上特别好，但也不差，平静随和，简简单单，公司开业的第一年，我入职了，如今四年多过去，期间也发生过一些糟心的事，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动过那么几次跳槽的念头。今天，是最糟心的一天，辞职的想法再一次冒出来。
也是很久没有生气过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沉淀下来的成熟，添了几分淡然，修习佛系心态，生气伤身，伤的是自己的身体——脾胃失和，最常见的表现是消化不良；乳腺增生，越来越年轻化；还会累及子宫，真心不划算；加剧心脑血管疾病的风险；甲状腺功能亢进，心、肝、肺，毒素增加，容易衰老——莫生气。
回到家，我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三个小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隙小人播放了过往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勾起我的思绪。
恶魔小人细数我之前想辞职的每一条理由。
老鹿晃着酒杯：好不容易熬走了万重，又来一个陶任谚，唉。
天使小人：因为陶任谚辞职的话，不值当。
恶魔小人：这份平淡的工作薪水加的不多，也没有太大的晋升空间可言，赶紧辞了吧。
天使小人：可是工作不好找，先不说年纪，单是未婚未孕这一条就容易受限。
恶魔小人：可是不换工作的话以后要和陶任谚共事，想想就糟心。
他们说的每句话，像施了魔法，化成又细又长的线条，一条一条，交织、缠绕成一团，不讲道理，蛮横地无限壮大，占据我整个脑海。
一团乱麻。
“都别说了！”我坐了起来。
恶魔小人：啧啧啧啧啧，还佛系呢，一个陶任谚就让你破功。
唉，我轻叹一声，算了，不想了，换个心情。我打开平板，找出正在追的剧；拿起手机，点开外卖平台，胃提醒我它饿了。今晚，必得是一顿重磅级的大餐，方能平复我的心情。
手指拨动手机屏幕，页面持续往下滑，直到配送范围越来越远，配送费和起送金额跟着上调，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又是一个不知道吃什么好的晚上。
呜~~心情更加不好了。
一个人吃饭，点少了未达起送金额，点多了吃不完浪费。每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中午定位的地址是公司，晚上定位的地址在家，自同一个地址延伸出去，周围全是固定的餐馆，餐馆里固定的菜单栏，等于固定的选择，除了不定期有新开的商铺多提供一个选项，每天要在同一拨商家中做出选择，没吃腻，也看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每天烦恼吃什么。偶尔会和同事去公司附近的餐厅改善一下伙食，但也不会常去，一是午休时间有限，二来取决于经济能力，以前叫钱包，现在是余额。试过自己动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中午自带盒饭，所有的热情耗在最初的三分钟热度里了，还是点外卖方便快捷，省下来的时间，追剧、刷小视频，玩热门游戏。
***
入睡是一门艺术，过程或长或短。手机是入睡前的最佳助眠工具，也是失眠的最佳拍档。十一点根本不算什么，十二点仍觉得太早，熬到一点，才不得不依依不舍的放下手机。黑暗中，闭上眼睛，困了，很快就能睡着，不困，那就，再刷一会儿手机，眼睛累了就睡着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空间很大，一组宽大舒适的沙发呈L型摆在中间，一只麋鹿大剌剌地躺在沙发上，占据大半边的位置，另一边，坐着三个身形圆润从头到脚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分不清他们的性别，只见三人动作一致，翘着二郎腿，全神贯注的打游戏。房间的正前方有一个精密复杂的控制台，挂在墙壁上的显示屏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房间里没有一盏灯，白色屏幕是整个房间的光线来源。
麋鹿朝我举了下酒杯，眼睛顺带瞟了我一眼：“哟，来了，自便啊。”
我站在原地，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而且，沙发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这是哪里，该不会是……”不会吧，不会吧，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从小到大，我想象过很多次三个小人和小鹿的模样，就像我预想水怪从河里跳出来的画面那般，我设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和他们相遇。水怪是假的，三个小人和小鹿，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我不敢确定他们的真实性，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我幻想出来的。
仔细看，三个小人的眉眼之间和我有几分相像，深更半夜，还真是让人感到有那么几分诡异。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开始回忆，来这里之前，我在干什么来着？睡觉，对，这一定是在梦里。
“别想了，这里是你的内心世界。”麋鹿摘下头上的犄角，在酒杯上轻轻敲了两下，一张新的沙发出现在他的右侧。他把犄角放回到头上，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坐到沙发上，一个木制托盘上摆着一杯红酒凭空出现在我面前。
“喝杯酒，压压惊。”麋鹿微微一笑。
我机械地拿起酒杯，托盘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麋鹿只动了一下上半身，下半身一直僵直不动。
“那个，恕我直言，你为什么一直躺着。”我看了一下他的腿，我感受到他躺了很多年，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以来，他们的举动，我一清二楚，当然，我心里的所有想法，他们了如指掌。
“那些年，跳累了。”麋鹿说。
“可我，有生之年里，也没动过几次心啊。”这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
麋鹿激动地坐了起来，推开手中的酒杯，令其浮在半空，两条腿强劲有力的在地上交叉踢踏几下，不满地瞪着我：“老子好着呢。”接着，他又躺了回去，酒杯跟着回到他手上。
“那个，我，也没说什么呀，就是，有点好奇，夜深人静，适合尬聊，顺口问上一句。”三个小人沉迷游戏，初次见面，与其大眼瞪小眼，不如来尬聊。
“那得问你了，年轻的时候，明明可以冲动，偏要选择理智，要知道，理智是会上瘾的，对待感情理智的人，是很难放下身段去让自己冲动一回的。不过，我倒觉得不错，这对你对我都好，你少了许多烦恼，我一劳永逸，两全其美，”麋鹿喝了一口酒，“现在的我，只想躺平，谁都别来打扰我”。
我想了想自己屈指可数的情感史，我只是觉得，工作都不能随心换，找对象谈结婚更应该慎重。
“你们，是真实存在吗？”我问。
“你想我们是真的，我们就是真的，你觉得我们是虚幻，我们就是假的。”麋鹿说。
我：……这算什么答案。
游戏结束的声音响起，三个小人放下手机，坐在左边的小人打了个响指，变出一组麻将桌。三个小人轻巧地跳下来，坐到麻将桌上。
“三缺一。”其中一个小人看了我一眼，下巴点了下余下的那个位置。
放下酒杯，我走了过去。
走近看，我还是分不清他们三个谁是谁，刚才从沙发上下来，他们好像调换了位置，变麻将桌的，和说话的，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你们三位不介绍一下吗？”我整理面前的麻将牌。
“我们就是你，你就是我们。”我对面的小人说道。
我：……
“你猜咯。”我左手边的小人呲牙笑道，说完，他轻轻挥了挥手，他们三个变得和我完全一样。
“大哥，大半夜的，不带这么吓人的。”看着三个一样的我和我坐一桌打麻将，有种要分裂的感觉，不用说，左手边的，是恶魔小人无疑。盲猜，对面的是天使小人，右手边的就是隙小人了。
我也曾给他们画过肖像，我想，天使小人善良可爱，他的头上有一双短短的可爱小耳朵，头顶上方顶着一个发光的光环，是天使的标志形象；恶魔小人好吃懒做，应该有点胖，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也是一种偏见，我给他头上画了两个尖角，手上加了一根三股叉；隙小人嘛，想了想，给他配了一件外黑里红的斗篷，他拥有掌控时间的魔法，搭配一件斗篷，添上几分神秘感。
以上，是我这个手残党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这样吗？”隙小人抬手，将他们又变了个样。
这回，他们的模样和我画的如出一辙，此时此刻，和他们三个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看着，有那么几分的，别扭。
隙小人戴上斗篷后面的帽子，遮住大半脸庞：“请问，我哪都不去，每天装给谁看，吓他们三个吗？”
“那边的不用吓，他自己就能喝晕。”天使小人的手朝沙发上躺平的老鹿比了一下。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老鹿喝红了脸，闭上眼睛，酒杯还直直的端在手上，我轻轻地笑了笑。
“你还笑，凭什么我就胖了，你丫才胖，”恶魔小人不满地瞪着我，“还有，这个角这么丑，手残，审美更差。”
恶魔小人越说，越跟着激动起来，手上的三股叉往地上一扔：“拿这破玩意儿干什么，我是不讲武德的人吗，打他我还用不着武器。”最后那句话，他指着天使小人说道。
脾气一个比一个火爆，我看了看天使小人，他的形象算不上特别好，但也不算差，想来，这几个人里，他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别看我，我也有意见。”他摘下头上的光环扔了过来，“这哪里好看了，喜欢你自己戴。还有我这耳朵，一把年纪了，还成天卖萌吗？！”
我：……
天使小人把他们变回原先的样子，每个人的手臂上多了一条绑带，分别写着天、魔、隙，五官不同先前那般一模一样，各自按自己的喜好长看了。
“所以，你们今晚找我来是吐槽发泄的？”我小心地开口问道。
“打麻将，三缺一。”隙小人说。
“那边不是还有一只吗？”我说。
“那个家伙说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让他再动一下，他是不会离开那张沙发的。”天使小人说。
我又看了看在睡觉的老鹿，感觉我们说的话，他有在听。
恶魔小人敲了敲桌子：“别看了，打牌。”
我随手打出一张东风。
麻将的公式，很简单，读两遍就记住了，如何运用，打得一手好牌，全凭个人修习。当然，小赌怡情，大赌真的不建议，十赌九输，最简单的道理，很多人就是听不进去。
我打麻将，不会算牌，按照公式，能胡就行，什么清一色对对胡，听过，也只见别人胡过。我的习惯是，筒子万子条子，不管牌有多乱，我先拿在手上留一会儿，那些带字的单张牌，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出牌。
但是打牌手黑的时候会很坑，这一轮刚出了一张东风，下一轮又会摸回一张东风，有时还会连着摸齐四张，或是摸齐四张风位，可是，前面的单张都已经出完了。
有的人打牌会越打越精神，到我这里，一圈下来，困到不行。
“各位大哥，我困了，散场吧。”我打着哈欠。
“才刚开始呢，怎么能散。”恶魔小人撇了我一眼。
“你们可以斗地主。”我说。
“我们只想打麻将。”隙小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