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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意义的地方,相信,就是人类最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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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羽毛走到哈姆身边坐下。
“你也是?”哈姆问。
“半夜醒过来发现你不在,就出来找你了。”羽毛笑着说。
哈姆没有回答,看着太空。
羽毛很少收不到哈姆的回应,嘟着嘴巴戳哈姆:“喂,干嘛!”
“不是责怪,我也没有生气。”哈姆开口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可以收一收吗?伪装。”
羽毛顿时和星空一样沉默。
哈姆也没有去看她,只是过了挺久之后,感觉到羽毛在自己右手边缩成了一团。
“什么时候感觉到的?”羽毛的声音远没有平时那么有活力。
“洋球海。”哈姆说,“你没有沉溺到那种毒品一般的快乐里,当时被你提醒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我都忘记了你还没有忘记。”
“因为你并不开心。”哈姆说。
“但你还是表现得很开心。
“再往前一想,在地铁站,一个人在发现自己被偷听的愤怒下应该是很难保持那样可爱的姿态的,在墓地雪山,一个人在对群体提出反对意见的压力下也应该是很难嘟着嘴巴说话的。”
羽毛没有说话,双腿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只有眼睛露出来。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哈姆突然小声地唱起来。
羽毛伸出左手给了哈姆的背一巴掌:“难听死了。”
但是打完轻笑了一声。
“你看过《绿皮书》吗?一部很好的电影。”哈姆问。
羽毛摇摇头。
“里面有一句很出名的台词,当时看到那里,满屏的弹幕都在刷那句台词,看得我很感动。
“那句台词是:
“youknow,world'sfulloflonelypeopleareafraidtomakethefirstmove.”
“世界上有太多孤独的人都害怕走出第一步。”
哈姆说完嘴角微扬,也不再继续说话。
此刻的哈姆像这片星空一样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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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把自己的左手张开放在了地上。
羽毛没有跟哈姆说话。
哈姆没有跟羽毛说话。
哈姆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羽毛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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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人是很好操纵的。”
羽毛把头埋在腿间说。
“我很小的时候,喜欢观察人。
“我的父母,我的同学老师,我父母的朋友。
“我住在菜市场旁边的楼上,七楼。
“我经常趴在窗台上,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
“想着,他们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用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想得多了之后,我发现我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我的父母一直很忙,小学没有接过我放学,初中也没有,高中也没有。
“我都是一个人在家。
“家里很安静,我也不喜欢说话。
“我偶尔就会想,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
“这种感觉在我安静地听着楼下菜市场的杂音还有邻居锅碗瓢盆框框响的时候特别强烈。
“无数个夜晚,我在半夜醒来,在无边的寂静里,站到我屋子的等身镜前面,沉默地盯着我自己。
“我感觉我一定有一部分留在了镜子的那一边。
“后来我常常会感觉到抽离感。
“跟在父母身后走着的时候。
“跟在同学们身后的时候。
“一个人放学背着包走在人群中的时候。
“越是嘈杂的地方,抽离感越强。
“我像是被一只手把灵魂抽开,我在我的背后看着我。
“我感觉我是我人生的一个旁观者。
“那个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说。
“那个时候我开始在人群中思考,我的存在意义。
“像是在解剖一个跟我无关的人一样,冷漠地分析,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性格的成因。
“分析完了之后我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我是个垃圾,毫无意义的垃圾。
“第二: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所以我在一个很晴朗的下午走上了天台,我自认为那是很适合去死的天气。”
羽毛的眼睛看着太空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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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顶有一家违章扩建然后住在那里的人。
“他家养了一只狗,很凶。
“可是我那天下午站上阳台,那只狗盯着我,一声都没叫。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那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五六点,太阳在慢慢落下去,原本我家那个位置应该是看不到夕阳的,但是那天我突然发现,在楼顶上,有一条缝,在众多高楼之间,正好对准西方,让我能够看见夕阳。
“当时我有个很幼稚的想法,夕阳硬生生劈开了高楼来见我。
“哈哈哈,很幼稚对吧?
“可是就是那个时候,我想,算了吧。
“我就在楼顶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到岔气。
“后来,我总结了我看人的所有经验,开始用一种,新的态度生活。
“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大家都是垃圾,那我玩就完了,怎么好玩怎么来。
“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人好下手,跟谁需要用什么方法交流。
“我很轻易地攀上了初中时候的校草,然后很快地甩了他。
“他哭得老惨了,但是我一点心痛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甚至觉得很有意思。
“我只是为了好玩而已,对,好玩而已。
“我就是这么冷漠的人。
“我就是这么贱的人。
“高中更夸张,我甚至男女通吃,哈哈。
“我也开始觉得越来越无趣。
“直到后来遇见一个很难搞定的人,大概是从很多人那里已经听说过我了,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于是,我把我的过去都告诉他了。
“哦!当然不包括童年的那部分,我是指,从初中校草那时候开始的,感情史什么的。
“然后我就搞定他了。
“我偶尔会把自己全无保留地展开给别人。
“但是别人并不习惯这种坦诚。
“所以惊慌的他们会无所保留。
“这或许是一种狡猾的威胁。”
羽毛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了一下肩膀,右手抱腿更紧了一点。
这是恐惧的表现。
“直到我在他的身边衣衫不整地醒来的那个早晨,
“那个瞬间我突然浑身一颤。我生怕他做了什么。
“还好他没有。
“但是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空无一物。
“从那天之后,只要我在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我都会回想起那天早上的感觉。
“那种恐惧,那种,发现自己无比,轻薄,一无所有的,绞痛。
“后来我再也没交过男朋友,也没有再交过朋友,我很少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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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羽毛看了看哈姆。
她等着哈姆问出:“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也是一种狡猾的威胁吗?”
但是哈姆没有说话。
而且很奇怪地,她无法从哈姆眼里读出任何东西。
“你真的很难搞定唉。”羽毛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感受不到太多开心,十四的悲伤我倒是很能体会。
“所以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回去。
“当时我确实是想留在洋球海的,跟你一起,或者说,拉着你一起。
“漫画里也挺好的,或者雪山下那个小屋我也蛮喜欢的。
“但是你说一定要回去。”
羽毛不再说话了。
夜风吹着羽毛的头发,这么久的路途,一直没有剪过发,羽毛的头发现在已经越过脖子了。
“第一,你不是垃圾,垃圾可以回收,你不能回收,所以你不是垃圾。”哈姆说。
“什么奇怪的论证啊。”羽毛笑了。
“第二,我还是决定要回去,而且要带着你一起。”哈姆继续说。
“原因嘛,emmm,我感觉我已经接近答案了,但是,还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来理清楚,等我理清楚了,我会来说服你的。”
哈姆脑海里浮过'老师'一直强调的“无意义”和'老师'身上那种时时存在的气息。
“第三,现在你有什么目的吗?”
“唉?”
“不带邪恶目的的坦诚,我觉得不是威胁,而是,爱吧。”
“可是朋友之间也会有这样的坦诚。”
“爱本来就不只存在于恋人之间。”
“第四,”哈姆举起牵住羽毛的右手。
“我比你大九岁,你能接受吗?”
羽毛突然就笑了,但是脑袋却往膝盖上埋的更深了一点,只露出两只眼睛。
“你也没那么难搞定嘛。”
哈姆却没有接茬,而是很认真地说:“能接受的话,以后醒来就不用害怕了。
“因为都是我,都只会是我。”
羽毛盯着哈姆。
羽毛的眼睛有一层水雾。
“要是醒来你不在呢?”
“那就是,做早餐去了。”
“哈。”羽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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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跟我见面过很多次。”哈姆一直没有放开羽毛的手。
“在手机屏的时候,在雪山脚下的小屋的时候,在洋球海的时候,还有刚刚。”
“手机屏那里我知道,我在你背后。”羽毛说。
“哇,偷听。”哈姆装模作样地捏了一下羽毛的手。
然后他继续说。
“'老师'跟我谈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希望我们前进的。”
“你要回应他的期待吗?”
“不是,我自己也觉得应该这样做,冥冥之中吧,从某个瞬间开始,我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气息,在这整个空间里。
“'老师'跟我的交谈里一直强调“无意义”,有些时候显得很突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在这片空间里我得不到答案,毕竟这里什么都有可能,那就没法总结了。
“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让我往现实想想。
“生活里有很多人其实也是这样的吧,我也差不多,觉得所有事情都是无意义的。
“但是这些人并没有消失,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存在这片空间。认为无意义,并不代表着消失。
“那么那些人,那么我们,在哪里跟普通人不同了?在认定了无意义之后。
“我们停下了,我们变得冷漠了。
“这片空间就是如此,我感觉到了它的冷漠和一成不变。
“这个世界没有前进,而且很冰冷。
“我们很难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热烈,一路走来这么多地方,世界都很安静,世界一言不发。
“唯一能让我们感觉到热情的洋球海,却是个陷阱,是个谎言。当我沉进那一片海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有寒冷。
“我们在洋球海看见的人或许很快乐,但是他们是一个人在享受,行星旅馆这里的人很疯狂,却也是一个人在追求逃脱,就连雪山上遇见的坟墓,都是一个一个的。
“这里的人没有朋友,都是一个人。
“所以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太冷漠了。”哈姆最后说。
羽毛对哈姆的话没有太多实感,或许因为自己也是冷漠的人,只觉哈姆掌心很暖。
“那我们去哪里找到温暖呢?”羽毛问。
哈姆知道她问的不是人,而是向何处前行。
哈姆看了看头顶的星空。
“我们去太阳吧。”哈姆伸出左手指着天空中的太阳。
“怎么去呢?”
哈姆脑中窜过一个奇特的想法:“我们飞上去。”
哈姆拉着羽毛站起来:“这个地方完全不合常理,只能从跳跃台上去也是他们说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们还说这个星球的铁很少呢,那他们人手一双弹簧鞋,还建那么高的塔。”
“呵呵,好像是。”
“所以说不定我们也能飞起来呢。”
羽毛明白了哈姆想从这里跳下去。
“要是不能呢?”
“那大不了进医院,他们的医生不是特别灵吗?”
“要是治不好呢?”
“别想那么多了!”哈姆直接拉着羽毛跳了出去。
“不要闭上眼睛!”哈姆喊着。
他们的下落只持续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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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哈姆和羽毛悬在了半空。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姆眼里是得意,羽毛眼里是惊喜。
两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然后两个人往下降了降,到了他们房间的窗口。
“十四!林杰!”他们喊着。
“十四!林杰!”
不只是十四和林杰,很多人都被他们吵醒了,十四和林杰站到窗口,看见他们飘在半空,觉一下就吓醒了。
“我去!你们怎么做到的!”林杰人呆了。
“跳!只要你相信,就可以做到。”羽毛说。
“不要去想象你会落下去,不要去怀疑。”哈姆说。
林杰眼里光芒闪烁,他相信哈姆,没有犹豫太久。
林杰从窗口一跃,下坠了些许,然后飞了起来。
“真的!”林杰激动地喊。
接下来是十四。
接下来是无数个看到这种情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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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四人飘在很高的高空,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飞起来,然后去向附近的星球。
哈姆解放了行星旅馆。
“我们去哪里?”林杰问。
“只要你想到达,就能到达,在无意义的地方,相信,就是人类最大的力量。”哈姆重复着'老师'的话。
“这里不会再有人摔死了。
“就算这片太空再辽阔,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填满。
“所以我们要去没有人会去的地方。
“我们去太阳!”
哈姆以为十四和林杰会问“不会被烧死吗?”
但是他们没有,他们等着哈姆出发。
哈姆很欣慰:“走!”
于是他们奔向温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