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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注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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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出去呢?”羽毛在机舱里摸索着。
“打开应急舱门出去?”哈姆拉着把手。
“我们不会被吹飞吗?”
“所以要背着降落伞,拴好安全绳。”哈姆说着把一根绳子扣在羽毛腰间。
“要什么安全绳,你抱住我不就好了?”羽毛张开双臂。
哈姆抱了上去。
羽毛好像也没想到哈姆真的会抱上来,手不知道怎么放了。
但是仅仅两次呼吸之后,哈姆就又放开:“好了,别闹。”
然后哈姆像摆弄一个娃娃一样帮羽毛背好了降落伞包。
“你知道吗?一般的客机上是没有降落伞的。”哈姆一边给羽毛背上一边说,“但是这是我们的航班,所以我说有,那就有。”
随后,哈姆一把拉开了应急舱门。
很平静,没有强风灌进来。
哈姆带着羽毛走到机翼上。
羽毛探着身子向下看去:“哇喔,根本看不到些什么。”
“小心一点,别掉下去了。”哈姆担心地说。
“这不是有你在嘛,”羽毛回头笑起来,“而且,就算真的掉下去了,也落不到地面吧,这么轻贱的我的话。”
哈姆听见了羽毛的话,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哈姆走上前握住羽毛的手:“不要这么轻易地贬低自己,听见了吗?”
“是~”羽毛仰着头说。
“要不要试试?”哈姆也看了看下面。
“我劝你们不要。”'老师'站在应急舱门上,“从这里跳下去,多半真的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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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关上了舱门。
“愿意跟我聊聊吗?”'老师'问羽毛和哈姆。
羽毛和哈姆对视一眼。
“反正没事干。”
两人在'老师'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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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的一样。”'老师'看着哈姆,“我想从你们身上看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可以追上时间的可能性。
“可是当我感觉到你们很近了的时候,我又想阻止你们,因为如果你们真的成功了,那说明当初,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我没有。”
“最初,我觉得,从现实中逃掉,是馈赠,是无比珍贵的馈赠。
“拥有了无限的生命,可以去见识各种各样的风景。
“只要相信就可以获得的超能力,只要坚信自己坚不可摧就不会死去。
“我很快地找到了'时间之外'的其他人,那个时候,'时间之外'的人还很少。
“我跟他们成为朋友,跟我的第一个妻子相爱。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我第一次稍微清醒一些是在发现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怀孕的时候。
“'时间之外'无法创造生命。
“当时我觉得没有什么,因为这里没有死亡,所以也没有新生,这看起来理所当然。
“但是后来,后来,在漫长的生活里,我渐渐耗尽了对这些景象的兴趣,也丧失了对朋友和妻子的兴趣。
“这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是如此。
“我以为只是丧失了新鲜感,于是很不道德地,我选择了离开我的妻子另寻新欢。
“我的妻子亦然。
“但是我仅用了一个月就对第二个妻子也失去了兴趣。
“我意识到,我不是丧失了新鲜感。
“我是,丧失了爱的能力。
“这个爱,并不只是代表情人之间的爱,而是指一切形式的爱,我失去了揣测的能力,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失去了感知世界和他人的能力。
“我变得,无比的冷漠。
“人怎么样才算是活着呢?能爱,能思考。
“在我意识到我失去了爱的能力之后,为了防止这份冷漠继续侵蚀我思考的能力,我抛弃了身边所有人,开始独身,行走在'时间之外'的各处。
“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那会让我的思维呆滞。
“但是,我始终无法自己变得更加冷漠。
“在'时间之外'踽踽独行的这几千年里,我失去了五官和表情。
“这种冷漠开始在我身上具现。
“我无法阻止它。
“在现实,大多数人最害怕的死亡。
“但是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冷漠。
“一旦你变得冷漠,你就需要烧掉什么来让自己重新变得温暖,而当你把自己烧净了,那你就被冷漠打败了,你就变成了冷漠。
“所以不要害怕死亡,要抗拒冷漠。
“而后我敏锐地意识到,说不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逃离这种心灵的渐冻:
“追上时间。
“所以我开始把目光投向你们这样的,刚来到'时间之外'的人,希望通过引导你们,来让我自己看到一种可能性。
“我始终看着你们,每时每刻。
“我想在你们身上看到一种可能性。
“但是一旦我有了想要回去的念头,我的大脑又会对我提问,回去了有什么意义呢?'时间之外'才是永恒,现实的一切最终都会消失,时间之内是没有意义的。
“我的大脑会强迫我相信,所以我无法说服我自己。
“我需要谁,我需要别人,我需要你,你们,来说服我。”
'老师'最后看向哈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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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哈姆说。
“坏消息是,我自己也还模模糊糊。
“好消息是,我大学进过一年辩论队。”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啊哈哈哈哈。”羽毛拍着哈姆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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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我自己也说不清。
“总结是没法总结的,我只是觉得,我一定得回去,就像我跟眼镜说的那样,我不能逃避,不能逃进梦里。”
“那么我也问你一次,明天有谁等你吗?”'老师'问哈姆。
“有我!”羽毛举手抢答,“至少有我。”
“对,有羽毛,至少有羽毛。”哈姆也说。
“明天你能得到什么吗?”
“未来。”
“这里没有未来吗?”
“这里没有未来。”哈姆很肯定。
“为什么一定要未来呢?”
“因为人如果失去了未来,那就只剩下过去了。”
哈姆想到了十四,林杰,羽毛,自己。
“一直活在过去的人,什么也做不到。”
哈姆的眼睛里有未来。
'老师'沉默了好一阵子。
“有什么意义呢?”'老师'的这句话听上去缺一点底气。
“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哈姆笑了,“如果你说意义,那就是我高兴。”
哈姆说到这里,眼睛突然亮了两分,看了看身边的羽毛,然后突然但并不粗暴地拉了一把羽毛到怀里抱着。
“看见羽毛能不带伪装地开心笑起来让我很高兴,羽毛能自己迈出那一步冲到我身边让我很高兴,十四能放下对别人的敌意也让我很高兴,林杰能开始相信开始思考开始表达也让我很高兴。
“想到回去之后,我可以请他们吃饭,可以在冬天围着暖和的火炉,说不定可以帮十四和林杰把关男女朋友,可以几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可以请他们到我家里来玩,可以让十四把我们经历的画成漫画,在谁都不相信的现实里到处讲述,这些都让我很高兴。
“想到回去之后,我或许可以和羽毛组建一个家庭,可以每天唤她名字起床,和她一起把屋子装修成喜欢的样子,和她一起出去旅行,在地球上找到比这'时间之外'更美丽的风景,和她一起感受屋顶的夕阳,夜晚的风,新年的烟花,下班后的茶,这些让我更高兴。
“不,不只是高兴,是幸福。
“说实在的,我不在乎人类的未来,我不在乎宇宙的寿命,我不在乎那些,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和我身边的人。
“这些微小却切实的幸福,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哈姆说完,和羽毛牵着的手握得更紧了。
“用不在乎,去对抗虚无主义。”'老师'低声念叨了一句,语气惊讶又激动。
哈姆继续说:
“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于是想要逃离。
“其实我们不是想要逃离,是想要放弃。
“这就是虚无主义的危险之处,因为我们无法总结出宇宙和生命的意义,而如果我们又把意义作为自己生活和价值的导向,那我们就会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
“而最终,我们就会放弃生活,放弃生命。
“但是我们还生活着,我们需要生活。
“你说得没错,在现实里,一切最后都会消失,仅仅几十亿年后,地球会消失太阳系会消失人类会消失我们也会消失,但是我认为这并不代表世界的本质就是虚无。
“恰恰相反,如果一切不是没意义的,整个宇宙的文明都朝着一个或是几个,崇高的,终极的目标而前进,我想人最终会变成非人的东西。
“因为那样,人会被剥夺可能性。
“正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消失,一切最终的归宿都是无,所以我们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怀疑,迷茫,再勇敢,再确信。
“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你不用去在意别人的言语,我如果想要和你做朋友,你做过什么事情与我无关也与世界无关。
“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我的生活不用去斤斤计较始终保持机器一样的高效率。
“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所有人的理想和身份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梦想是捡垃圾跟梦想是搞科研没有地位上的分别,只是人们想要去寻找幸福和自我的途径。
“所以我们才不需要去思考意义,不需要去苛求意义,不需要去寻找意义。
“因为意义本就不是时间自带的属性,意义是人类赋予的,人类定义的。
“说得夸张一点,意义是不存在的,把不存在的东西作为评判人的标准本来就很奇怪。
“把不存在的东西作为生活的目的也很奇怪。
“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不应该去追索一些空洞的崇高,而是去爱惜和欣赏,感受一些更加具体的东西,并为了维护他们而努力。
“我想,祂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一点。
“所以祂才会做出电视机,告诉我们不要畏惧卑劣,不要害怕向他人展现自己,我们要活得真实。
“所以祂才会做出手机屏,告诉我们要相信具体的人,而不是虚无的东西,不要屈身于愤怒,失去思考的能力。
“所以祂才会把我们带到墓地雪山,告诉我们在行动之前要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朝着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尝尽艰辛。
“所以祂才会把我们带到长衫花园,告诉我们,不要伤害自己,因为有人会因此受伤,告诉我们去爱,不要被他人影响地去爱。
“所以祂才会给我们漫画和洋球海,告诉我们我们想要的都可以在现实里找到,不要麻木,不要逃避,不要失去创造力。
“所以祂才会把我们放到行星旅馆上,告诉我们相信就是最大的力量。
“所以祂才会把我们放到沙漏里,告诉我们不要被意义所束缚,不要随意定义自己。”
哈姆激动地说完一大段,停下缓了一口气。
“我觉得时间不像你说的是个行刑官,或是个残酷的老板,一旦我们跟不上时间了祂就会把我们丢下,尽管看上去的确如此。
“我觉得祂像是仁慈包容的父母,想要我们去理解,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因为一旦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潭里,就算时间没有丢下我们,我们的生命也是停滞了的。
“你说时间不想我们追上去,因为会浪费祂的精力,但我觉得祂是想要我们追上去的。
“时间不会等待想要停下的人,但是也不会抛下想要追赶的人。
“而一旦我们重新追上时间,就不会再被丢下了。
“时间剥夺一切事物的意义,是想要我们专注于自己。”
羽毛居然在'老师'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震撼。
羽毛也因哈姆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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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在乎,去对抗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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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剥夺一切的意义,是想要我们专注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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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分。”'老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扣在哪里啊喂!”哈姆居然接上了。
“扣在。”'老师'顿了一下。
“你还没有做完这道题不是吗。”
'老师'站起来:“去吧,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怎么离开对吧?”
“唉?”羽毛惊讶地看向哈姆。
哈姆拉着羽毛站起来:“这是我们的航班。”
羽毛点点头。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乘客。”哈姆笑着说。
“不是乘客是什么?”羽毛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然后笑起来,“驾驶员!”
哈姆点点头。
哈姆和羽毛跟'老师'道完再见,向着驾驶舱走去。
两个人一起一拉把手,果然能打开。
驾驶舱空无一人。
但是关门之前,哈姆回头看了看'老师'。
“对了,你一直跟我们说,快要赶不上了。你好像总觉得你自己想要追上时间已经太迟了。
“但是这里都没有时间,哪有什么迟不迟的?
“这是我,给你展示的可能性。”
哈姆说完,也不等'老师'回答,关上了驾驶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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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人一边?”羽毛看着两个驾驶座。
“怎么可能!我们都是主驾驶。”哈姆指了指左边。
于是他们两个人,四只手,叠在一起握在那个操纵杆上。
“降落是上拉还是下推来着?”羽毛问。
“我想想。”哈姆眼睛上瞟,“先推再拉吧。”
“那就先推。”羽毛带着哈姆的手一起向下推。
“然后再拉!”两个人一起用力。
世界停下呼啸。
他们降落了。